遥远的过去
芬里尔堡下雪了。
就像是提前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一样,连阴天已经持续很久了。在回忆中,芬里尔堡一直都是晴空万里的。其实谁都明白维持天气的魔法结界并未失效,但所有人都对这个话题闭口不谈。
雪花落到地表上融化后散发出的寒气无情地越过教堂的大门,肆意地侵蚀着植株,时不时飞来的乌鸦的叫声像是嘲笑,身着黑衣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这里,小声交谈着什么。
葬礼结束了。
教堂里只剩一名女仆。
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落在植株上,门外的雀喧鸠聚让她有些不快。突然,一只乌鸦冲她叫起来,她挥手就将它赶走。这时背后传来声音:
「葬礼已经结束了,这位小姐也请回吧。」神父对她说道,并拿着包裹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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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莉•埃利夫多特。
她的父母早就离她而去,走投无路时年幼的她便独自收拾着包袱,带着仅剩的钱财四处漂泊,她识一些字,对于那片荒凉的土地来说,自然是不缺少可怜的孤儿的,身为女人的她,打死都不愿意做脏活,做那些出卖肉体,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工作。她也不是魔力者,只是个普通人,更没办法通过魔法生存下去。
最后米莉去了修道院,那个一直保持着清心寡欲的循环的居所。在那儿每天只要做做祷告,学习礼仪,打理作物就可以吃饱饭。从第一天成为修女的那一天起便努力做到不触犯任何一条戒律,即使非她所愿,如今有个能够生存下去的地方就已经是安分知足。
随着时间的流变,也有不少魔力者贵族将儿女送进来,还有一些并非领主庇护下,像她这样在外漂泊的可怜人被收进来。
这时战乱四起,帝国与兽人族的战争已持续多年。小地区的地主们并不想让身为魔力者的子女被帝国强制征兵带走,父母想让孩子远离纷争,将其送进修道院也是一种保护措施。
这座修道院坐落于幽静偏远的地带,可没想到会被战争所波及。
某一天米莉忽然被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惊醒,当她推开门时,修道院已经被那群野兽所洗劫。空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她低头看见喉咙被咬断、狰狞地倒在血泊中的修女们,顿时吓倒在地。她望着离她越来越近的兽人,绝望占据了她的大脑。原以为自己也要面临一死,幸亏帝国军及时赶到斩杀了面前的兽人,她才免于一死。
可修道院受到了毁灭性的摧残,财产和作物都被炸毁,所见之处只剩下尸体和残垣断壁,最后只剩下一小部分人收拾残局。帝国军对于此事深感惭愧,给了些补助金。她和剩下的修女们将白花一个个放在院后的墓碑上,有的人直接跪在地上放声痛哭,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去听。因为这会让她想起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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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院里的氛围就一直死沉沉的,得知父母死于战争的修女接近崩溃,若不是被人拦下,恐怕已经投水自尽;许多修士修女的信仰逐渐崩塌,每日颓废度日,又或者是压抑自己内心的痛苦,每天念诵经文麻木自己;失去朋友的人,经历过残酷战争的人,每天就在墓园里呆上一天。
米莉发着呆坐在彩窗旁的长椅上,听着每个人的低吟。
「神…究竟要惩罚我们到什么时候才满意…我已经受够了…」
「哥哥,母亲都已经不在了,就连我的眼睛也被那群怪物……我…还有必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吗。」
「别傻了,人类不是早就被神抛弃了吗?」
这所修道院已经被哀伤所笼罩了。
她踏出玄关,抬头仰望黑暗的苍穹。
也许再过不久这里就不复存在了,米莉这样想着,一边走到离修道院不远的河边,混浊的水面无法映出她的身影,更无法洗净她的罪孽,她想要对死去的所有人忏悔,她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当失去家人的绝望感再度袭来,她仍然在流泪。
她将头巾摘下拭泪,蜷缩着身子哽咽着。明明自己已经发誓过不再哭泣的。
到底还要度过多少痛苦的日夜…才会摆脱这个糟糕的命运呢?
「我做过什么错事吗?」
她对着黑色天空问道,就算身处修道院,她也没有任何信仰。
传说在人绝望之时,那些潜藏在深渊之中的恶魔就会来吞食人的灵魂。他们为了填饱肚子,不择手段地引诱人类堕入黑暗。
米莉有了危险的想法。
以血来召唤恶魔,献上自己那毫无用处的生命,她已经无力再活下去。
——忽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朝她伸去,米莉似乎还闻到了某种花香,抬起头,只见伸出手的那人弯起清澈的蓝眸,随后扶她站起。
那便是她第一次接触灰暗世界的另一面,那人指引着她前往光明。
『我不会忘却她的名字,我这一生的恩主与救赎,安德烈娅小姐。』
桌上的日记本被风翻开尘封的过往,最后又在记忆中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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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眼间才意识到,米莉正身处于她生前的房间的大门前,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无法控制地慢慢抚起深色的帘子,将它拉到一边,让黄昏的余晖照满这间寂寞的屋子,她习惯性地回过头去,床上只有罗列整齐的布单。
米莉迟钝地走出房间,迈着沉重的步履走出玄关大门。整个城堡对她来说就像是一所监牢。大脑中仅剩死亡一词,呼吸时断时续,她联想到幼时失去父母的那一刻,试图将这两种回忆叠加在一起麻醉自己,它们最终在心底爆裂开,涌入身体里的各个角落。
人总要从痛苦中振作起来,自那以后她主动迎合家族,学习话术和耍弄心机以获得女仆长的青睐等等,努力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
她主动负责担任瑞的生活起居,每天都寸步不离地悉心呵护这个没有双亲的孩子,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份,贸然请求家主也要让这个孩子享受比别人都优秀的教育。
没有魔力,又归去何从?他是她的孩子。
在尚未脱离掌权者们的斗争前,她有必要让瑞伦成为一个聪明的孩子,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成为一个严厉的女人。她也知道自己身子弱,如果自己出了什么事,得先保证瑞伦也能一人面对以后的事。
安德烈娅仍在时,米莉就觉得瑞伦天生不爱说话,是个令人安心的懂事小孩。夫人去世后,他也每天都很自觉地认字读书,学习礼仪,饿着肚子也会坚持做完教师布置的功课,还会主动帮药园的人清理杂草……
这个年纪的孩童究竟在思考着什么呢?她一直都不解,但她确信的一点就是…瑞伦天生就没办法合群。她偶尔会看见瑞望着窗外那些弟妹学习魔法的样子出神。
瑞伦乖巧得过头,以至于自己经常会忽略他的内心。也不知是何时开始,她知道瑞伦对植物药草感兴趣,也许是城堡内的药园太过出名,她便送他去那儿去学习。药师们都夸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有着过人的天赋,米莉也不便再担心什么,免去了他没有一技之长的担忧。
可直到某天,她才发现一个惊人秘密:他一直都背着自己研究魔法理论和药剂学,某次扫除时,她从床下的上层木板中发现一个粘在上面的箱子,里面存着不少怪异的古籍和风干的草,甚至还有一些腐烂味的药材,这才知道他用那些研究出一大堆闪烁着怪异颜色的液体的试剂…又让自己喝下去,拿自己的身体当做试验品,目的只是为了让自己能转变为魔力者。
他并非发自真心学习药理学,而是欺骗自己达到这样的目的。
米莉当面质问瑞伦,可他委屈地只是说想变得和别人一样。她有生以来从未这样发过脾气,甚至冲动之下打了他。
他要是因为这些实验丧命,她该如何为夫人交代?
即便她后悔这么做……可即使并非瑞的母亲,也要尽到她该做的责任。这件事是拉开两人距离的开始。米莉将那些药草和道具全部拿走,命令瑞伦今后再也不可以去药园一步。
她无视心中的吵闹,扔掉多余的心软,下定决心。即使再也打不开瑞伦的心扉也好,每天让他如同人偶一样服从着所有人的话语也好,让他因为不能去药园,闷在房间里看书也好……
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质问。
是因为自己没出息?是因为自己不清楚母亲的职责?她也只不过是个脆弱的女人。这些杂念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加上每次看到瑞伦那副失魂的眼瞳时,她都会彻夜难眠。
偶尔会有些顽皮的孩子取笑他不能用魔力,这让他变得惧怕同龄人,焦躁易怒,性格变得更孤僻,另一边,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和自己汇报着功课的进度。
米莉的内心煎熬无比,不忍看见瑞伦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可他必须要快点成长,今后只会遇到更为艰险的贵族纷争,他得快速成为能保护自己的人,她明白现在的局势,魔法世家虽从不会拿非魔力者当回事,但他的身世是安德烈娅的孩子…对艾斯文迪帝国来说,是需要关注的对象。
更何况,他母亲的死另有隐情,自己虽身为贴身女仆,可却没能一直陪伴在身边,也不知道真相如何。为了不让瑞伦踏上与她母亲一样的道路,米莉萌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带他逃出这里。
说到底,这里和监牢又有何区别呢。但带他出逃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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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不能使用魔力的人来说,身处魔法世家是一件很悲惨的事,对于魔法世家出了一个不能用魔力的长子来说,简直是最奇怪的事。
中庭,温煦的日光打在叶片上,瑞伦和一名金发的女孩正坐在白椅上分别读着书。
出乎意料的是,瑞伦的性格虽然很孤僻,但他有女性朋友。
金发的少女戴着圆眼镜,神情思索了一会儿,眼神时不时向瑞伦那边轻瞥,最后她终于开口道:「瑞伦兄长,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就像有人强迫她这样说,金发少女脸上极其难过。
「……怎么了?」
她推了推眼镜,把书合上了。
「母亲说得是对的。」
「说了什么?」
「虽然我是挺喜欢看书的,但母亲总和我说要以学习魔法为主。」
瑞伦的目光停留在刚刚阅读的那一行,纹丝不动地听着,他似乎知道女孩接下来会说什么话,所以只是低着头。
她站起来,走到对面背对着他,身体有些颤抖。
「我…果然还是…」
「这样啊。」瑞伦平淡地说,面对女孩坚决的话语,他好像早就预料到这样的情况。
「毕竟,我没有你那样的一技之长,我仅仅是喜欢研究些歪魔邪道的东西。」
「艾尔薇娜,你母亲都对你说了什么?」
艾尔薇娜就站在他的面前,两人的距离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近在咫尺,看上去如此遥远。
「倒也没说什么,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兄长您仍然是我的朋友。」
「这一点都不像你。」瑞伦失神地望着她。他的内心仿佛在灼烧,以至于想让他任性地吼出来。那双瞳孔里有太多他不懂的东西。
那个曾与自己约定好一同追逐梦想的少女不见了。
「我们始终是不一样的。」她冰冷地笑着,那笑容像是自嘲,又像是轻蔑。
「不一样?」瑞伦瞪着她。「你是故意这样说的吗?」
「我没有。」
「人果然是会变的啊。」
瑞伦无法分辨艾尔薇娜到底在说什么,讽刺地笑起来。此时此刻,她就像一个陌生人,而不是自己认识的朋友。
「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啊。」瑞伦说。
「可我没办法不在乎周围的眼光,母亲不再关注我,父亲每天也只顾忙碌出征,我以为自己从不在乎他人的态度,可我高估自己的内心…我想再多撑一些日子,我以为只要坚持下去我的发明就能获得大家的认可……我想对我的家人,我的老师和朋友敞开心扉,可所有人都只是装出一副惺惺作态的嘴脸,那些人的眼里只有魔法……从来没有人会支持我……为什么呢?兄长。」
空气中陷入长时间的停滞。
「在北地每个人都没有追求愿望的自由 。」
「你太脆弱了。」瑞伦只是垂着头。「你以为妥协就可以改变现状吗?」瑞伦终于带着愤怒的腔调喊。「那你就去做吧,我不拦着你。」
「我还是要和你坦白的。」
「你将来会后悔的。」
「也许吧。」艾尔薇娜说:「我反而觉得兄长的处境比我要幸运,因为你很特别…你或许能改变什么。」
「因为我是“罪人”安德烈娅的儿子,不能使用魔力的废物长子?」瑞伦冷冽地说道。
看见少年果然被激怒,艾尔薇娜就知道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我没有提到安德烈娅夫人。」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谁管你。」
「瑞伦兄长,我们是异端,两个怪人在一起今后会受到更多非议的。」
「收起你那多余的顾虑吧。」
「如果真的有人能改变这里的话……」她终于承受不住伪装的沉重,咬紧嘴唇与瑞伦对视。
「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话音刚落,艾尔薇娜就提起裙边,朝外面走去。少年就这样看着她消失在中庭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