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遮蔽了阳光,森林陷入一片阴翳。风掠过树梢,卷起几片枯叶,在积水表面划出细碎的波纹。瑞伦站在湖边,低头望着水中倒影——那张苍白的脸,蓝色的眼睛像冻结的湖面,映不出任何光彩。
他本该习惯这种寂静的。
在芬里尔堡,没有人会限制他的行动,因为他根本不被期待。没有魔力的长子,连被监视的价值都没有。他可以随意进出藏书室,翻阅任何一本禁书;他可以调配药剂,哪怕那些配方足以毒死一匹马;他甚至能背下《高阶魔导理论》的全部内容,尽管他连最基础的元素都感应不到。
——如果现在让他参加家族考试,他绝对能跻身前五。
可那又有什么用?
在斯尔贝雷特家族,魔力才是唯一的通行证。
“守旧派”的老贵族们至今仍在背后议论,说他出生时就该被送到某个偏远公国,随便找个庄园养大,免得玷污家族名声。他们信奉血脉的纯粹,认为魔法是神赐的权柄,而无魔力者……不过是命运的残次品。
可现任家主——他的父亲,塞兰斯公爵,却始终没有点头。
瑞伦至今想不通为什么。
“革新派”的态度则更加微妙。他们不像守旧派那样对他嗤之以鼻,却也从未伸出援手。他们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审判——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忽视的错误。
《魔力论》里写得清清楚楚:魔力者之间的结合,极小的概率才会诞下无魔力子嗣。
——而他,恰好就是那个“幸运儿”。
远处传来钟声,宣告着正午的到来。瑞伦收回思绪,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钱币,轻轻弹向湖心。
“咚!”
水花溅起的瞬间,他转身离去。
——如果这个世界不承认他,那他就自己开辟一条路。
教堂的第六钟声穿透林间时,瑞伦正蹲在溪边,将整张脸埋进刺骨的冷水里。
——得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他盯着水面倒影中苍白的脸,用力拍了拍脸颊。若是被米莉看到这副颓丧模样,那位严厉的女仆怕是又要捏着他的耳朵训话半小时。
水珠顺着下颌滴落,他抬头望向自己的居所——那座孤悬在城堡边缘的塔楼。每次登上螺旋阶梯时,凛冽的风都会灌进袖口,却也让他能将整片天空尽收眼底。此刻,晨曦正穿透云层,在魔法结界上折射出碎金般的光晕。
那是“光之屏障”,斯尔贝雷特家族引以为傲的杰作。这道笼罩方圆千米的结界,不仅让城堡四季如春,更抵御着北方最可怕的“寒灾”。
多讽刺啊,这道守护万民的奇迹结界,正是由最排斥他的守旧派元老们维持的。
他抬头望向天空——魔法结界折射的金光正笼罩着城堡尖顶,像极了书中描绘的世界树冠冕。传说那棵贯通天地的神木孕育了所有魔法种族,而人类……
人类是从何时起掌握魔力,至今也未有学者给出准确的答案。
如今的时代,神已经消失。对于不同的国家来说,人们对于神的存在有极大争议,有的人甚至觉得那是由人类先祖根据天灾编造出来的想象。
“瑞伦,总算找到你了。”
药草的清苦气息先一步飘来。瑞伦没有回头,但唇角不自觉放松了些许,一个柔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她歪头凑近,褐色的发丝掠过瑞伦肩头,带着药园特有的潮湿气息——薄荷、白芷。
女人温柔地笑了一声,用有些俏皮的语调说了声抱歉,走到瑞伦身旁,同他一起遥望。一股药草味顺着她褐色的发丝扑来。
“你是不是刚刚去了药园?”
“鼻子可真灵。”
瑞伦没有说话,两个人的空气忽然凝固起来。
“想要什么特别的生日礼物吗?”米莉忽然转换话题。“星象仪,还是植物标本?”
“我想要……”
他望着天空上的飞鸟,脱口而出。
“离开芬里尔堡,哪怕只有一小时。”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是瑞伦第一次说出“离开”这个词。往常他只会要些书籍或实验器材,仿佛用知识就能填满被囚禁的灵魂。
“这样啊。”米莉的嗓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东塔楼的蔷薇开了,爬满了整个铁栅栏。比结界外的野蔷薇……更红。”最后一句话几乎含在嘴里。
“米莉,你来找我是为了讨好我吗?”
听着瑞伦不假思索地问出,她心头有些不舒服,语气稍微急促道:
“当然不是。”
瑞伦沉静地转过身对着她。“就算不让我研究那些东西,总不能不让我去药园工作吧?我答应过库雷夫的。”
“你真是这么想的话,我可以让你去。”
“回去吧。”
面对眼前的女仆,瑞伦的内心五味杂陈,只想回避与她的交谈。
“好。”她也能点破自己的意思,点头应道。
两人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忽然开口道:
“很快就是你的生日了,这次你也不想开生日会吗?”
生日会。
当这三个字进入耳里时,瑞伦瞬间觉得不舒服。
他不善言谈也不喜交际,之前参加过某些弟妹的生日会时,听到那些轻浮的贵族无事献殷勤和奉承的台词,他觉得来这种活动是人生中最后悔的选择,这是其一。其二,在每个孩子的生日会上,会有一个习俗。父母会提前联系魔石道具商会,预订一块上好的“魔晶石”,这种魔石的用途则是用来检测魔力等阶的,它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提高使用者体内的魔量上限。这个环节被称为“给予祝福”。所以他一向都讨厌过生日,因为他什么都没有。
“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少年加快脚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他不想听米莉讲话。
米莉看着瑞伦瞬间绷紧的背脊,心里一阵发苦。她早该想到的,生日会这三个字对这孩子来说无异于酷刑。
想起五年前,她偷偷带六岁的瑞伦躲在回廊阴影里,看着小少爷们一个个上前接受祝福。当轮到瑞伦时,公爵只是摆了摆手说“下一个”,那块魔晶石甚至没机会碰到他的指尖。
“我们可以换个方式。就我们两个人,在厨房后面的小花园里。我烤蓝莓派给你吃,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她想起从前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那时候他还会笨拙地帮她提水桶,踮着脚给她揉肩膀。厨房的厨娘们总笑话她,说她把公爵长子养成了自己的小跟班。
“米莉…”那时的瑞伦总是这样怯生生地叫她,手里捧着刚烤焦的小饼干。
一周前在阁楼发现那些实验器具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烧杯里翻滚着诡异的绿色液体,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危险的配方。
她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疯了吗?这些药剂会要了你的命!”
瑞伦只是沉默地站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悔意。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早已不是那个会为她擦眼泪的孩子了。
自从夫人早逝,在这个世上,扶养瑞伦的责任就只有自己能够胜任,她毫不犹豫地向家主独自申请这项艰巨的任务。虽然身份卑贱,但她的地位是高于一般女仆的,她拥有管制瑞伦这名居于公爵长子之位的孩子的绝对性权力。
可随着时间相处,她逐渐发现瑞伦天性敏感,善于察言观色,拥有聪慧过人的天分对于孩童来说并非好事。他与其他孩子格格不入,不过倒不是被动的,是他天生就不喜欢与他人相处。
就连她自己也花了不少时间来进入他的内心。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不懂他了。
她知道总得有个人先踏出第一步。
“低头。”她轻声说。
瑞伦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低下头。
“这是?”他的指尖触碰着冰凉的金属,突然哽住了。
那是个吊坠,两枚镂空的心形彼此缠绕,边缘镶嵌着细碎的叶片。
“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她越到瑞伦面前。
“这是?吊坠?”瑞伦不明所以,以往米莉所送的东西都是些书啊、围巾、日用品之类的东西,他惊讶地看向镌刻细致的吊坠,他以为米莉是不注重金银首饰的女人。
“这是对我来说无比重要的珍宝。”瑞伦看着米莉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有了眉目。
果不其然,他听见她说——“是安德烈娅夫人为我定制的生日礼物,我一直都把它留在一个盒子里保存着,即使到了现在,这枚吊坠的奢丽也不曾过时。”
米莉的手指还停留在银链上,少年向后退了半步,吊坠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微微晃动。
“母亲……”
但米莉其实并不知道,瑞伦压根就对这个叫作“安德烈娅”的母亲没多少好感,家族里就连一尊画像都没有,博古通今的图书资料室记载的族谱下也不曾追寻到这个女人的踪迹。
因为这个女人是罪人。
因她而起的瘟疫,爆发的战争,平民的起义接连不断,那不仅对于艾斯文迪是一记重挫,更是大陆上人们最为痛恨,不愿提及的灰色历史。
直至她死,米莉也总是在高颂她的伟大之处,也倡导自己去做一个和她一样的人。
“您还在说这些啊。”瑞伦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米莉浑身发冷,“那个女人的事。”
“你敢说你不是为了她才照顾我的吗?米莉。”瑞伦攥紧拳头。“不然你怎么可能愿意跟着一个废物?你只是把我当作她的影子而已吧?”
家族众人的鄙夷,邻里孩童子弟的嗤笑回荡在他身边,每个人都瞧不起他,就连暗杀者都不屑在他的食物里下毒,因为他没有任何权力,仅仅是在城堡里当透明人。
塔楼的风突然变得刺骨。瑞伦看见米莉的嘴唇泛着不自然的青紫,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时,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一道狰狞的溃烂伤口。
瑞伦突然后悔说出刚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