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我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啊?”
因为在哪里都找不到关于“母亲”的信息,年幼的瑞伦总是会感到好奇,就缠着米莉不停问来问去。
“既然是瑞伦想听的话——”她将花环戴在男孩发顶,声音轻柔得像在讲童话,“你的母亲安德烈娅,是能徒手接住闪电的大法师哦。”
“比父亲还厉害吗?”
米莉笑着用蒲公英轻扫他的鼻尖。
“她曾在暴风雪夜救活整片冻原的牧草。她总是为那些伤残士兵和平民百姓用魔法治疗外伤,在我原来的修道院被毁之时,是她把我接到了芬里尔堡。”
提到母亲时的米莉少见显得格外幸福和温柔,具有耐心,讲着讲着就会因为趣事笑起来。
“大家都说母亲是罪人…母亲她为什么要破坏世界树啊?”
“她一定有她的理由。”米莉将瑞伦的小手包在自己掌心。“你的母亲绝不可能是罪人,瑞伦,千万别听任何人的。我虽是她的贴身女仆,但她最后一次冒险并没把我叫在身边,我也不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
似乎是不敢与他对上视线,米莉一直在躲避着瑞伦那好奇的目光。
“之后呢?”瑞伦好奇地拉住米莉的衣角。
“那时家族声誉一落千丈,局面可以说是乱成一团了,到处都有平民和贵族来芬里尔堡闹事。”
瑞伦认真想着。
“那父亲一定很头疼吧。”
“好在公爵先生摆平了那些。”米莉回答道。
“米莉,如果传闻是真的……我真正的父亲不是公爵,那是谁?”
米莉扭过头。
“你只要牢记一件事,你现在是塞兰斯公爵的长子。”
米莉的眉头深深皱起,眼神里翻涌着某种瑞伦从未见过的情绪。她突然紧紧抱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除了家族里的人,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否则——”
瑞伦猛地抬头,透过米莉的肩膀,他看到窗外的天空骤然变色——原本灰白的云层翻涌成深黑,像是被某种力量搅动,扭曲成漩涡般的形状。
“——他们会杀死你的。”
下一秒,瑞伦猛然睁开眼。
冷汗浸透了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他从噩梦中惊醒,可米莉的警告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家族里的人?可正如他所想——他不过是个“无魔力者”,连被下毒的价值都没有。
瑞伦虽然不清楚真正的父亲究竟是何人,但他明白自己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属品,他绝不想烙印上什么诅咒。
房间外面的走廊格外嘈杂,他有些疑惑,房门被猛地推开时,瑞伦还未来得及完全清醒。一道明艳的身影旋风般卷了进来,带起一阵甜腻的果香。
“嗨,早上好!瑞伦兄长!”
少女的声音像掺了蜜糖的银铃。她整个人几乎扑到瑞伦床前,火红的蝴蝶结发带随着动作一跳一跳,在晨光中灼人眼球。那副红框眼镜后,一双石榴石般的眼眸正闪着狡黠的光。
“艾尔薇娜小姐?!”走廊上传来女仆惊慌的喊声,“您不能——”
瑞伦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这个妹妹总是如此,像团跳动的火焰突然闯进他阴冷的角落。
揉了揉因休息不太好而发胀的眼睛,瑞伦无精打采地开口:“艾尔薇娜,你肯定又想不敲门就冲进来吧?”
“我可没有,我对兄长那瘦巴巴的身板可不感兴趣。”
“喂,你!”瑞伦已经习惯了。“你是来干嘛的?”
瑞伦挑眉看她——今天的艾尔薇娜格外反常。她背着手,脚尖不安地碾着地毯边缘,连平时张扬的蝴蝶结都蔫了几分。
“所以,”瑞伦拖长音调,“你是来——”
“咳、咳嗯!”她突然剧烈地清了清嗓子,脸颊泛起可疑的红晕,“不准笑!也不准问!”
“难道又是什么奇怪的机械?”瑞伦眯起眼睛。上次她这副模样,是往他枕头里塞了会蹦跳的机械青蛙;上上次,是“不小心”让自动人偶端着滚烫的红茶撞到他身上。
艾尔薇娜是个喜欢机械的怪家伙,和他一样是这个家族里数一数二,为数不多罕见的怪胎,她说她的魔法天赋不如一般人,实际上瑞伦感觉她就是懒得学找了个借口。
艾尔薇娜猛地掏出一本皮质古籍,封面烫金的东方文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祝你十一岁生日快乐,兄长,这本书是姨妈从东方之国社稷那边拿来的药草古籍,说不定会对你有用。”
书页间飘落几片干枯的草药标本,瑞伦认出来自东方的龙息草——一种珍稀材料。他猛地抬头,对上艾尔薇娜躲闪的目光。
瑞伦接过书,鼻子酸涩起来,因为在这个家族里只有艾尔薇娜才会铭记自己的生日。
“谢谢你,艾尔薇娜。”
“这有什么……诶呀,你不会是要感动哭了吧?”
“我是很感动,但也不至于哭。”
“我也要谢谢你啊。”艾尔薇娜攥紧袖口。“是兄长一直激励着我……我才没有放弃想做的事,其他姐弟们都总是嫌弃我拖后腿……我也只有你这一个朋友罢了。”
“你真是本人吗?”瑞伦难以相信平日里那么大大咧咧的艾尔薇娜今日变得和个内敛含蓄的小丫头。
“你这个不会读空气的死直男!!”艾尔薇娜一拳打在瑞伦的右肩。她快要气死了,因为瑞伦丝毫不懂自己的感受,他情商明明没有那么低。
这一拳可是让瑞伦彻底从困倦中清醒了。
真是个粗暴无礼的丫头。
“对了……今天你可得好好打扮一下。”艾尔薇娜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塞兰斯公爵今天一早就回城了。”
瑞伦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收起了嘴角。
“哪有这么巧的事。”那个男人回来的日子怎么恰恰是今天?和自己生日完全撞在了一起,瑞伦完全无法沉浸在开心的状态。不,应该说他从来都不能放松警惕。
“米莉小姐呢?你还在和她吵架吗?”艾尔薇娜试探地问。
“昨天倒是送了我礼物,我觉得事情应该算过去了吧?”瑞伦打算蒙混过关,转移话题。“对,没错,我们没什么事了。”
“你暴露了自己炼药的事,没办法嘛。我觉得米莉小姐已经很仁慈了。”她拍拍瑞伦。“换作是我母亲,恐怕我不只是关禁闭这么简单呢。”艾尔薇娜用笑掩饰着内心。
“你不是也和母亲吵了一架吗?”瑞伦看破她的心事。
艾尔薇娜忽然愣住沉默几秒。
“你怎么知道的?”
“碰巧看见。”瑞伦感慨自己还真是走哪儿就撞见什么事。他是前不久在一个漆黑的阴雨天看见艾尔薇娜在庭院和母亲大吵一架的。
“那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和她吵架吗?”她身体轻轻发颤,看起来有些激动。
瑞伦见此,温和地安慰着。
“我不想问会让你难过的事,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
“怎么变成你安慰我了?喂!”
“而且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那就不要提这些难过的了。”
感觉到瑞伦的语气比平日更为特殊,艾尔薇娜为了掩饰自己心中那不可名状的感觉,双手叉腰,高声说道:
“又在这里装兄长模样!”
“好像对你挺管用的不是吗?”
“可恶!”
忽然,艾尔薇娜注意到瑞伦胸前出现了平日里未见过的饰品——一枚吊坠。
“你好像从来不戴这些的啊?”
“……米莉说,这是母亲的东西。”
“是前圣女的遗物?”她好奇地盯着吊坠,手指不自觉地戳了戳它。“看做工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了,保存得真好。”
艾尔薇娜比起学习那些天马行空的魔法理论,对于机械和一些小部件的原理更为感兴趣。所以也绝对不能和她开这方面的玩笑,她对于机械的研究相当深彻。
瑞伦也记得,她母亲是一个古旧的贵族夫人,并不希望她走上这条路,并觉得在魔法世家里搞机械是无用功的。
同样的晴朗天气使瑞伦回忆起与艾尔薇娜的初遇。那天也是一个充满着光辉的澄空,中庭种满了名叫“忒瑞亚”的花,也是艾斯文迪的国花,它散发的迷离香气仿佛能使人陷入微醺的梦境,但又相当危险,这种花所含的毒素,足以让人丧命。
那时的艾尔薇娜还是个抱着厚重典籍、连裙摆都踩不稳的小女孩。他仍清晰地记得,她像一颗失控的紫色流星般撞进自己怀里,厚重的书本散落一地。
“你就是那个没有魔力的长子?”
她当时的第一句话就如此直白,红框眼镜后的双眸闪烁着危险的好奇,“我能看看你的手相吗?据说无魔力者的掌纹会有特殊——”
话音未落,她已抓住瑞伦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肤。还没等瑞伦反应过来,她另一只手突然掀开了他的衣领。
“你干什么!”瑞伦至今记得自己当时的尖叫,以及闻声赶来的仆人们精彩的表情。
“果然没有魔力回路……”艾尔薇娜喃喃自语,完全无视了周围人的目光。她的手指顺着瑞伦的锁骨往下按,像是在检查某种实验标本,“连基础的灼痕都没有,太罕见了——”
“女流氓!!”
这场闹剧以艾尔薇娜被闻讯赶来的家庭教师拎走告终。
“在想什么?”艾尔薇娜的声音将瑞伦拉回现实。
“在想你当年差点扒光我的事。”瑞伦干巴巴地说。
艾尔薇娜的耳尖瞬间红了。
“闭、闭嘴!”
艾尔薇娜的确是个与自己差不多的异端,两人都钟爱植物学。艾尔薇娜嫌其他小孩智力不如她,她认为他们都是些只会蛮力的家伙,还给瑞伦讲了一些“知识才是最重要的‘魔法’之类的大道理。”瑞伦觉得,也可能是因为她魔力天赋不高,所以才找这样的说辞。
“不过…这个吊坠,我总感觉有些奇怪。”艾尔薇娜露出诧异的神色,拨弄着吊坠的棱角。似乎是身为魔力者的天赋使然,她也说不清楚这个吊坠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感受到了一股微弱的魔力流。
“为什么会奇怪?”
正当两人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时,一阵伴着清香的风吹过来打断了他们,顺着望去,是由米莉打头的,紧随其后的一大群带着衣服和饰品的侍女的队伍。
“这不是艾尔薇娜小姐吗?贵安。”米莉行了礼。“今天的宴会上,所有人都要出席,时间不早了。”
瑞伦看见她拿着一件印有家族徽章的深蓝色绒毛披肩,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他非常不喜欢穿这种华丽又烦琐的衣服,跑起来非常累赘,尤其是在宴会上用餐的时候,还要刻意抬高胳膊讲究礼仪等等各种麻烦的细节,总之绝对不能出丑被人说闲话,他得顶着这样的压力。
“天呐,今天可以看到你穿这一身了。”艾尔薇娜偷笑着。
很快他就被一大群侍女包围起来,绝望的心情在瑞伦的胸口反复游荡,他也一点都不想见到家族里的贵族们。
他想起那个人的脸。
塞兰斯·斯尔贝雷特。
这个冷血到令人畏惧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公爵,是他不愿出席这场宴会的原因。他自然是可以选择不去,但若是不出席又不成体统,就等于自动认输。
他是没有任何权力,可是他不愿意服输、认命。
望着镜中已经梳理好头发的自己,身着正装的模样,他的心中感到不安。
“那么我们待会儿见,瑞伦兄长。”艾尔薇娜挥着手离开,前往主殿的方向。
瑞伦点点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应。
他朝米莉那边瞥了一眼,发现她的神情比自己还要凝重,无比紧张。
她突然凑到耳边,低语道:
“我会陪在你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