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伦整理好衣领,与米莉并肩走出塔楼。阳光穿过云层,为他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轮廓。那些往日对他视而不见的贵族们,此刻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那是……长子?”
“没想到已经长这么大了。”
细碎的议论声在走廊上蔓延。瑞伦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却能感觉到无数目光黏在自己背上。米莉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肘,这个细微的动作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穿过拱廊时,瑞伦的视线越过护城河,望向远处的城镇。蒸汽列车正呼啸着穿过新修建的隧道,喷出的白烟在蓝天中划出一道弧线。河岸边,工人们正在安装最新式的魔力驱动起重机,齿轮与魔法阵完美结合的机械臂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在芬里尔堡下日渐繁荣的城镇也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机械化”,列车顺着洞口飞驰,直接就可以抵达帝都。
他还记得五年前,那些机械师还被贵族们称为“蛮汉者”,被禁止踏入城垣方圆十里。
但现在,连最保守的守旧派都不得不承认,机械与魔法的结合让帝国的生产力提升了三倍不止,帝国也不再限制这些机械师,甚至还大力扶持结合魔力发展生产革命。
他的思绪被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打断。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列队走来,为首的军官胸前的徽章闪烁着冰冷的蓝光——那是直接效忠于塞兰斯公爵的近卫军。
“塞兰斯公爵,恭迎您凯旋归来!”
士兵们的吼声震落了枝头的冰棱。碎冰坠地的脆响里,瑞伦看清了那个被簇拥的身影。晨雾缠绕在公爵军装的银扣上,将那些简朴的纹路映得如同寒冰裂痕。最令人窒息的莫过于那双眼睛——比极地冰川更冷的苍蓝色,虹膜边缘却泛着诡异的黑,像被墨水浸染的冰层。
瑞伦紧张地摩挲着指尖,走到塞兰斯身后。
所有人的目光顺势集中在他身上,鸦雀无声。
“公爵先生,贵安。”瑞伦说道。“愿北境威光常在。”他刻意用了最传统的祝词。
瑞伦感到不安的原因则是:芬里尔堡的局势其实不太妙,前任“光之君主”的突然离世让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而塞兰斯作为前朝重臣,此刻就像站在薄冰上的困兽。
换句简单易懂的话来说,塞兰斯所侍奉的王已经不复存在,而那些曾站在旧日君主身边的贵族也都无一例外,已向新任光之君主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如若塞兰斯遭遇不测,他肯定也会一同被打入大牢吧。
随后,那个男人终于开口。
“恭维的话少说,随我入殿。”
两人明明靠得很近,却如同相隔一座冰原。
“果然是人靠衣装,希望你能做出符合身份的举止,别让那些乌合之众起僭越之心。”
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瑞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大理石地面倒映出两人扭曲的影子。他能闻到父亲身上传来的铁锈味,混合着某种诡异的甜香——是宫廷密探常用的记忆干扰剂。看来今早的朝会上,已经有人忍不住发难了。
前行的仆从推开玄关大门,今日的主殿宛如神话传说中描绘的众神聚会一般。高耸的穹顶上镶嵌着精美绝伦的彩绘玻璃,殿内陈设着各式各样从远洋漂泊过来的价值连城的雕像、一阵阵馥郁迷人的花香散落在空气中,让人沉醉其中也能感受到恬静与庄重。
瑞伦已经好久没来这里了……毕竟每次设宴他都第一个推辞不来,今日愣是被这金碧荧黄的装潢迷了眼睛。
“今日可是你的生辰?”
塞兰斯突然停下脚步,瑞伦以为自己听错,差点一头栽倒在他面前出糗。
“没想到您记得,这是为何?”
米莉的呼吸声在身后微微一滞。瑞伦能想象她此刻的表情,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一定写满了担忧。
“我会记得我应该记住的一切。”他的目光扫过瑞伦胸前若隐若现的吊坠。
“我还以为您只关心政事,对这些琐事不闻不问。”
“信息。”塞兰斯突然转身,披风带起的冷风扑在瑞伦脸上,“可不怕多。”
“那我的生日又能对您起到什么作用?”
“你反倒质问起我来了?”
整个走廊的温度瞬间骤降。挂在墙上的油画表面立刻结了一层薄霜。
“记住。”塞兰斯俯身时,冰冷的吐息拂过瑞伦耳畔,“在这场游戏里,生日也可以是致命的筹码。”
时间悄然流逝,殿内原先静谧的气息逐渐变得嘈杂,一个接一个的王公贵族都携同着妻女和子嗣纷纷到宴。瑞伦在人群中好一会儿才寻找到艾尔薇娜,卷曲的金色头发半盘着,赤红丝带做成的缎带绑在两侧。她身穿一件能衬出贵族气质的、嵌着众多宝石的深紫色礼裙。
艾尔薇娜笑着朝这边挥了挥手。她的母亲手持折扇站在身后,咳嗽了一声。
望着满桌丰盛的佳肴,他丝毫没有食欲,如坐针毡,反倒是盯着锋利的餐刀。
几位蓄着白胡子的贵族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瑞伦,米莉适时地递来一杯蜂蜜酒,温热的杯壁贴上瑞伦的掌心。
“喝点甜的。”
瑞伦抿了一口,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冲不散胸口的滞涩感。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罗恩正优雅地切割着盘中的鹿肉,银叉与餐刀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这位帝国最年轻的初阶魔法师今天穿着绣有家纹的金色礼服,领口的冰晶领针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当罗恩抬眼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那双总是睡意蒙眬的蓝眼睛此刻清明如镜,倒映出瑞伦僵硬的表情。
正当瑞伦与罗恩之间的微妙气氛在烛光中凝结时,宴会厅的门突然被侍从们齐齐推开。一阵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松木香涌入,一个披着银狐毛的金发男人踏入厅内,靴跟在大理石地面敲出不容忽视的声响。
“塞兰斯兄长,许久不见。”银狐毛的金发男人嘴角挂着完美的微笑弧度。“恭迎你从战场归来,累坏了吧?那些畜生处理起来总是特别……费神。”
“省省那些宫廷把戏。比起暴民,某些吃里爬外的家犬更令人作呕。”塞兰斯瞥了一眼他。
那人正是帝国枢密卿——希奥瓦德,也是罗恩的生父,一位以谋略与野心闻名于宫廷的贵族。他的到来,使整间厅堂骤然紧绷了几分。
两人的对峙引来了不少目光。罗恩停下手中的刀叉,紧盯着希奥瓦德的一举一动。他说话时,左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镶嵌着新君徽记的匕首。
“诸位。”希奥瓦德突然高举酒杯,猩红液体在他手中宛如凝固的血液,“让我们恭贺塞兰斯又为帝国铲除一害!”他的尾音微妙上扬。
瑞伦叹了口气。
希奥瓦德与罗恩不愧是父子,那如出一辙的金发和野心都如此相像。
他们流着相同的血,却像是被神明刻意雕琢成截然相反的模样——塞兰斯作为长兄,虽然外貌上要格外年轻,可那多为魔法的作用,各国使节在背后称他为艾斯文迪的“活体兵器”,而他确实也像一件冰冷的武器般,终日与魔法阵为伴。希奥瓦德则不同。他天生擅长在权贵间周旋,黄金般的发丝与得体的微笑都是精心打磨的政治工具。人们常说,若塞兰斯是神铸就的错误,希奥瓦德便是教廷祝福的完美造物——尽管这份“祝福”里藏着多少算计,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
瑞伦忽然觉得这场面讽刺至极。对面罗恩领针上的冰晶正倒映着那对兄弟的对峙,而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重蹈覆辙?看来这个家族的血脉里,早就刻满了相斥的诅咒。
或许命运早在那场血腥的分娩中就埋下了伏笔——当塞兰斯带着与生俱来的庞大魔力降世时,带走了孕育他的母亲。那些流淌在他血液里的魔力,在魔法师眼中是令人垂涎的珍宝,可对贵族们而言,不过是又一件可供权衡的筹码。在这个将魔力纯度刻进族徽的家族里,亲情永远是权力天平上最轻的砝码。而塞兰斯用铁与血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他单枪匹马剿灭了盘踞黑岩谷的魔兽巢穴;阿尔德深渊里,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将鸟人王的头颅拎回军营。当其他贵族子弟还在练习基础咒文时,他早已在战场上赢得了“孤狼”的凶名——既因他总独来独往的作战风格,更因那双永远带着嗜血寒光的眼睛。
只可惜,这样的强者只能服从于帝国——魔力越纯粹者,越无法违抗君主的意志。
“此次出征的目的,是为了平定迪瑟士河边境半兽人部族发动的叛乱。”塞兰斯的声音在宴会厅内回荡,语调平稳得仿佛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
被称为“孤狼族”的半兽人部族,生性桀骜不驯。他们盘踞北境多年,以游牧劫掠为生,近年来更是屡屡侵扰帝国边境。而真正点燃战火的,是去年“向阳节”的夜晚——当帝国守军沉醉在庆典的美酒与歌舞中时,孤狼族的铁骑如黑色潮水般涌入了边境驻军营地。
那一夜,火光映红了迪瑟士河的河水。三百余名士兵在睡梦中被屠戮,粮仓与军械库在爆裂魔法中化为灰烬。更残忍的是,那些杀红眼的半兽人甚至血洗了附近的边境小镇,将平民的哭喊声当作胜利的战歌。
“野蛮人的挑衅,必须用鲜血来偿还。”希奥瓦德举起酒杯。
瑞伦冷笑一声,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什么“叛乱”,什么“自卫反击”——不过是帝国觊觎孤狼族领地上那片“魔素之森”的借口罢了。那些能结出蕴含纯净魔力果实的古树,才是这场持续一年零三个月的战争真正想要掠夺的战利品。
他的目光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落在角落里的塞兰斯身上。那位传说中的“北境之狮”依旧被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将军们包围着,他们布满皱纹的手在军事地图上比画,而塞兰斯只是沉默地听着。
那位战功赫赫的大魔导师从不在宴会上接受任何贵妇的邀舞,更别提像其他贵族那样豢养情妇。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太过痴迷魔法研究,也有人说这是出于对亡妻病态的忠诚。
但瑞伦知道真相可能更简单:当一个人强大到足以撼动山河时,那些世俗的欲望反而成了最无趣的累赘。就像此刻,塞兰斯只是微微抬手,那些老将军们就立即噤声——这才是真正的力量,远比在女人堆里打转要有趣得多。
多么令人绝望的事实。
最令他痛苦的不是永远触及不到的距离,而是明知永远触及不到,却依然无法停止仰望的本能。就像飞蛾明知会焚身,还是义无反顾地扑向月光——那轮永远悬挂在寒冬夜空中的,冰冷的月亮。
“罗莎莉夫人可在?”
瑞伦转过头来,那不是艾尔薇娜母亲的名字吗?
“公爵阁下,请讲。”
罗莎莉夫人牵着艾尔薇娜从人群中优雅地穿过,只见这位美丽夫人身下的女孩表情并不是很自然,她是被拉过来的。
“——关于艾尔薇娜小姐与西境之国阿多里斯首席家族的联姻一事。”
瑞伦手中的酒杯突然倾斜,几滴红酒溅落在雪白的桌布上,晕开如血痕般的印记。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被母亲拽着手腕的少女。
“在深思熟虑后,阿多里斯毕竟为伊达利尔大陆上权倾天下之国,虽之前多有过战略摩擦,为了两国之间友好往来,贸易更加顺利合作,帝国觉得此番既能表达诚意,又能结合出更为强大的魔力传承血脉,所以你之前的请求已被准许,夫人。”
罗莎莉夫人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指紧扣女儿的肩膀,仿佛在展示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宝。“阿多里斯家族的血脉可以孕育出更强大的魔力者。这是斯尔贝雷特家的荣幸。”
艾尔薇娜的嘴唇微微发抖,却在母亲警告的掐捏下硬生生扯出完美的微笑。她神色自若地朝所有人一一道谢,行礼,在旁人眼里她是个因得知好消息而惊喜到欣喜失语的女孩,在瑞伦眼里,她以后却再也不能回到故乡,甚至也没机会碰到机械。
瑞伦从椅子上起身,几乎要迈步上前——却在抬脚的瞬间被罗恩横跨一步挡住去路。年轻的魔法师冰蓝色眼眸中闪过一丝警告,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就在这僵持的瞬息,艾尔薇娜已被母亲带着走向那群道贺的贵族,她裙摆上的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泪光般的色泽。
“至少……该让她带上那些机械图纸。”他低声呢喃,声音淹没在宴会的嘈杂中。
就在这时——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骤然划破大厅的喧闹。水晶吊灯剧烈晃动,投射出的光影将宾客们惊恐的面容扭曲成可怖的鬼面。瑞伦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如惊弓之鸟般四散退开,露出中央瘫倒在地的身影。
那是一名身着制服的男佣人,此刻正痛苦地蜷缩在猩红地毯上。
“有人昏过去了!”一位贵妇失声惊呼,手中的羽扇“啪”地掉落。
但瑞伦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普通的昏厥,佣人裸露的手背上浮现的是诡异的黑色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