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佣人痛苦抽搐的身体下,深色的血泊正在不断扩大,将地毯的暗纹浸染得更加诡异。当瑞伦俯身想要搀扶时,对方袖口滑落露出的黑色纹路让他呼吸一滞。
“我不会看花眼了吧?那纹路是……”身后传来某位贵族压抑的惊呼。
大厅里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蔓延。
“难……难道是那个?黑色绝症……可是不是已经……”
塞兰斯冰蓝色的眼眸骤然收缩,他抬手示意,随行的宫廷医师立刻提着药箱快步上前。与此同时,一个身材魁梧的侍从沉默地站到瑞伦身侧,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既是帮忙,也是戒备。
“宴会到此为止。”塞兰斯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水晶吊灯在他抬手间熄灭了一半,阴影中那些黑色纹路显得更加诡谲。“请诸位有序离场,医师会处理此事。”
瑞伦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其中有惊疑,有恐惧,更多的是对他这个主动接触病患之人的嫌恶。
因为这种病……和他的母亲有关系。
当时的人们窃窃私语,说这是亵渎世界树的报应,说那个疯狂的女巫终于遭到了神罚。
“等一等,让我送他走吧。我是药园的学徒。”他强作镇定地说道,声音却比想象中嘶哑。
大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瑞伦能感觉到那些贵族们投来的目光——像刀子般剐着他的后背。有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昂贵的鞋跟踩碎了掉落的水晶杯;有人急忙用熏过香的手帕捂住口鼻,仿佛连空气都已被污染。
“果然……又是这种诅咒……”
“他母亲当年就是……”
“离远点,谁知道会不会传染……”
破碎的低语如毒蛇般钻入耳中。瑞伦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都闭嘴,立刻隔离病患。”塞兰斯忽然厉声喝道。
大厅角落,希奥瓦德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这边,目光在瑞伦和病患之间来回扫视。
瑞伦扶着男佣人踉跄前行时,耳边不断回荡着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每一个音节都像细针般扎进他的神经——灾祸、诅咒……这些词汇在脑海中扭曲变形,逐渐与他童年噩梦里的呓语重叠。男佣人沉重的呼吸声近在咫尺,那带着铁锈味的吐息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地下室的石阶潮湿阴冷,每下一步都像是坠向更深的梦魇。当侍卫将男佣人安置在铁架床上时,瑞伦机械地脱下沾染血污的披风,反复用消毒药水搓洗双手,在刺鼻的药水味中,他恍惚看见自己幼时的影子——也是这样拼命洗手,仿佛能洗去那些刻在血脉里的“罪孽”。
昏暗的灯下,男佣人臂膀上的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缓缓游动。瑞伦死死盯着那些纹路,二十年来,这个家族所有人都试图遗忘那个“亵渎世界树的女人”,可今天的事一下就撕开了那道从未愈合的伤疤。
瑞伦的指尖还停留在距离病患一寸之遥的空中,地下室的铁门就被猛地推开。
“请您离那个人远点,瑞伦少爷。”
为首的医师白袍下摆沾着可疑的暗红色污渍。他取下口罩时,瑞伦注意到他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初步检测结果……”医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眼神飘忽不敢与瑞伦对视,“和二十年前的病历高度吻合。虽然我们不愿承认。”
他看见其他医护人员默契地退后半步,他们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紧握消毒剂喷壶,仿佛他才是那个需要被隔离的传染源。
“现在必须立即向公爵汇报。”医师突然提高音量,像是要说服自己般重复道:“需要封锁整个芬里尔堡,派遣检疫团……”
“开什么玩笑……”瑞伦想要说些什么。但随着更多人投来不耐烦的目光,他还是乖乖走了出来。
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他这才发现自己咬破了舌尖。在无数道审视的目光中,他缓缓后退,直到后背贴上冰冷的石壁。
泛黄的羊皮纸文献在他脑海中哗啦啦翻动。
『黑纹病——从二十年前开始蔓延在伊达利尔大陆的不明传染病,因四肢乃至各个身体部位出现黑色纹路被称为黑纹病,症状则是高烧,咳血,水肿,恶心,魔力者则会丧失魔力。发病者则会在十八小时至二十四小时间致命,治疗用的抗生素至今未被破解,人们就连它的源头都查不清,至此,人们将黑色纹路视为死亡的象征』
“现在就立刻让所有人接受检测。”医疗官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沉闷的回响。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半句。“包括你,瑞伦少爷。”
他只能照做,于是便独自前往一个干净又安宁的小隔间抽了管血,交给了护理团。宴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阻断,城堡里的人因为都要接受检测,都来不及议论此事,匆匆转移到单独的房间隔离。
隔离间的石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挂毯,描绘的正是《圣典》中记载的场景:北境圣女安德烈娅展开光翼,将净化魔法洒向被黑纹病折磨的民众。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瑞伦一个人嘀咕着。
难道说他的母亲净化瘟疫是骗人的?还是说又发生了什么导致黑纹病再次出现?
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关门声,整个城堡正在被分割成无数个孤立的囚笼。
瑞伦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疏忽——在方才的混乱中,他竟忘了给米莉递个暗号。那个总是为他担心的女仆,此刻怕是正焦急地四处寻找他的踪影。她一定会狠狠掐他的胳膊。
地下走廊此刻寂静得可怕,只有远处滴水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瑞伦小心翼翼地推开隔离间的门,发现走廊上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几盏将熄未熄的壁灯投下摇曳的影子。他在转角处的杂物间里翻找,终于从一堆沾着药渍的布料中扯出一件陈旧的特殊防护服——那是专门用于处理魔法污染的高级装备,内衬绣着细密的防护符文,虽然有些地方的魔力脉络已经断裂,但总比没有强。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即去找米莉。但心底那股纠缠多年的执念却推着他向隔离病房走去。
他冒着风险来到刚刚那个发病的男佣的房前,也要看看黑纹病的真面目。
厚重的铁门发出艰涩的吱呀声,瑞伦刚踏入病房,浓烈的草药与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便扑面而来,熏得他眼眶发酸。病床上的男佣人面色灰白,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在煤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干裂的嘴唇间不时溢出痛苦的呻吟。
“你还好吗?请问你是哪家的下人?别担心,我们会想办法救你的……”
男佣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挣扎着支起上半身。被单滑落的瞬间,瑞伦倒吸一口凉气——那些黑色纹路已经爬满了他整个胸膛,在锁骨处交织成树枝状的狰狞图案。
“救我?”沙哑的冷笑在病房内炸开,男佣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瑞伦,“省省你那些漂亮话吧,长子大人。”他枯瘦的手指揪紧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们这些贱命,在你们眼里连狗都不如——”
或许是因为得知自己快要迎来死亡,他看上去有些癫狂,死死揪着被单。
“知道我是哪家的下人也不重要吧?反正我快死了。”
瑞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贵族与平民间那道无形的鸿沟,此刻正血淋淋地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想起药园里那些因付不起诊金而等死的贫民,他的老师总说“医者眼中无贵贱”,可现实总是……
“你来这儿做什么?”男佣人突然打断他的思绪,嘶哑的声音里带着讥讽,“不怕染上这脏病?”
“……我来确认病情。”
“那可真是让我佩服,看不出来平日里你倒有这股勇气。”他突然嗤笑一声,把床单甩到一边。“死到临头居然是你这家伙来看望我,还真是讽刺啊。是吧?前圣女的孩子。”
男佣人猛地扯开衣领,露出更多可怖的黑纹,“看看吧,你那个圣女母亲当年——”
“砰!”
瑞伦的拳头砸在床沿。
“我不希望你误解我的好意,这位病人。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请别把我和那群人相提并论。”
病房突然陷入死寂,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错起伏。半晌,瑞伦才深吸一口气:“我不是她……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象征。”
“哈,说得好像你自己不是贵族一样?也就你们这些魔法师在乎谁有没有魔力。”他转过身来,瞪着瑞伦。“你敢说没有本质区别吗?”
他似乎说话太用力,疯狂捂着嘴咳嗽起来,跪在地上,又咳出一摊血。
瑞伦下意识地想要扶起他,但是又本能害怕地后退一步。
“瞧你那眼神……这还不够虚伪吗?”他说。“这种黑色绝症对你们那些上位贵族都不一定能有办法治好,更别提我们这些下等的贱畜了,谁会愿意在一个没有价值的人身上去花钱呢?”
“……我不该来的。”瑞伦见他情绪如此激动,只好转身离开。
“慢着。”
瑞伦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他缓缓转身,瞳孔骤然收缩——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男佣人此刻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脸上浮现出扭曲的表情,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某种疯狂的光芒。
“你要做什么?你现在应该待在病房里。”瑞伦厉声喝道,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颤。
男佣人踉跄着向前迈步。“你……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吗?”他嘶哑的声音里夹杂着痛苦的喘息,黑纹已经蔓延至下颌,像无数细小的毒蛇啃噬着他的面容,“作为她的孩子……你怎么能……我不能死在这儿……我本不应该死的。”
男人神志不清地自言自语起来,眼角竟流下眼泪。“我不该死……这根本不是瘟疫!”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那么多大魔导师都束手无策……凭什么她一个人就能……”
这正也是瑞伦想问的,可关于黑纹病的更多事情也无从知晓,自从这瘟疫被净化后,母亲也因病过世,这段回忆只化作了史书上的一页。
他哪里懂魔法师呢?
“我很抱歉,我不知情。但我和您一样……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我没忘,我记得非常清楚,仿佛就在昨日,黑纹病……夺走我弟弟性命的那个画面。”他虚弱地说道,深陷绝望地跪倒在瑞伦面前呜呜地哭着。“如今我也得了这病,多么可笑啊。他曾是个活泼的孩子,笑声如银铃般悦耳……每当我看到他无力地躺在床上,眼神迷离,呼吸微弱,心中便涌起一阵无以言表的悲痛。我想要拉住他的手,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对于眼前这位失去亲人的可怜平民而言,瑞伦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能抚慰他的悲痛,并且自己也明白对方有多憎恨自己的母亲,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站在这儿就让他心如刀割。
“我记得每一个细节——”沙哑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我弟弟咽气时……黑纹正从他眼角蔓延到嘴唇……像这样……”
他能感觉到对方剧烈颤抖的身体里迸发出的悲痛——那不仅仅是悲伤,而是某种更深邃、更黑暗的东西,像被活生生挖走心脏后留下的空洞。
他没有失去过任何亲人,也不明白具体的感受,只知道那是远超悲伤的心情。
“你先冷静……”他刚抬起手,男人突然暴起发难!
男人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瑞伦眼前天旋地转,后脑重重撞在门框上。他看见男佣人从怀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解剖刀——正是药园用来处理感染标本的专用刀具。
“你打算做什么……?!快、给我松手!”
男人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深陷进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靴尖徒劳地踢踹着铁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极了垂死之人的心跳。
瑞伦冷汗直流,双脚越是离地面越远,他就越慌乱,像在网里垂死挣扎的鱼一样,可他怕得使不出一点力气。
“你以为……咳……这是……”瑞伦的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男佣人布满黑纹的脸在眼前晃动,那双充血的眼睛里翻涌着某种非人的疯狂。“这就是你们该受的报应……”嘶哑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夜晚……我都能梦见他在黑纹里腐烂的样子……”
耳边嗡鸣作响。窒息的痛苦让他的意识不断下沉,仿佛坠入无底的深渊。
“活不过十一岁”——那些医师们窃窃私语的预言此刻荒谬地在脑海中回响。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死亡,或许是因病过世,或许是实验意外,却从未想过会像现在这样,像只待宰的牲畜般被掐死在阴暗的地下室。
恍惚间,他看见自己未完成的实验笔记还摊开在药园的工作台上,那瓶改良到一半的魔药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原来,他从来就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