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乌尔皇城。
库雷夫的诊所就坐落在中央广场旁,作为皇室医学院最年轻的教授,他本可以享受贵族区的优渥生活,却执意将诊所开在平民区与富人区交界的十字路口。
“死亡是最公平的暴君。”
他常常对学徒们这样说,在这个魔法纵横的伊达利尔大陆,再强大的魔法师也会因一场风寒丧命,再精妙的治愈术也无法驱散内脏的病灶。那些被圣歌祝福过的牧师们永远不愿承认——他们的神术连最普通的流感都束手无策。
它能够轻易撕裂社会的阶层壁垒,让每个人在“死亡”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平等。因此,医师、魔药师便成了世上令人追捧以及容易拿钱的一门职业。
“时代不同了,”他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些年积累的数据,足够我们建起一道防线。”
瑞伦的视线落在老人手边那本厚重的观察日志上——密密麻麻的记录中。
“所以……你研发的抗生素试剂,”少年不动声色地向前倾身,“在临床上的表现如何?”
老人突然笑了,那笑容让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黑纹蔓延速度减缓了78%呢!高烧症状平均消退至一天半。当然,对魔力者而言,这不过是把死刑改成了无期徒刑。”
瑞伦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既然如此……能否给我一份样本?”
“哈!”
库雷夫猛地拍桌,试管架上的玻璃器皿叮当作响,“帝国议会那帮老狐狸恨不得把配方锁进世界树核心,你倒好——”他凑近瑞伦,酒气混着药草味扑面而来,“——张口就要?”
少年不退反进,天蓝色的瞳孔在暗处微微发亮:“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突破能让医护班那群庸医集体闭嘴。”
库雷夫突然抄起桌上的酒瓶灌了一大口,琥珀色的液体顺着花白胡子滴落:“崽子,酒精才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他晃了晃酒瓶,里面的冰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包治百病,还不用写该死的实验报告。”
库雷夫回避了这个话题。
“包括治你的找死病?”
此次来药园还有一件事,瑞伦觉得自己身上的怪象得和库雷夫交流一下才行。
“怎么,就算那样盯着我也不会把药方给你哦?”库雷夫说。
瑞伦低垂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那个男佣……”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最后是怎么……”
“他的四肢被烧透了,但奇怪的是,内脏没有任何热损伤痕迹,真正的死因依然是黑纹病导致的多器官衰竭。我猜是哪个主子的施虐癖犯了吧。”
瑞伦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却在听到下一句话时再度僵直。
“老师……其实那天我……”
瑞伦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告知于库雷夫,只见库雷夫摇了摇头。
“你的身体最近有没有什么异样?怎么可能会一夜之间就有魔力?简直就像牛不借助任何东西就能飞一样。”
“我没有乱吃魔药,最近也没有不舒服的时候,而且我一直都在米莉设下的禁闭里,东西也都被没收了…”
库雷夫布满老茧的手在杂物堆中翻找,玻璃器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忽然从一堆泛黄的羊皮卷下抽出一颗流转着星辉的紫色晶球。
“有什么能骗得过魔晶石这种对魔力因子敏感的物质呢?试试看你到底是什么情况吧。”
瑞伦接过晶球,掌心立刻传来奇异的吸力。晶球内部的星云开始缓慢旋转,无数光点从球心向外扩散,如同被惊飞的萤火虫群。温暖的能量顺着手臂流淌,让他想起幼时在冬日壁炉前打盹的安宁感。
虽然是一阵令人感到温暖的过程,可魔晶石的光泽却黯淡下来,在最后,那片星空消散了。
结果依旧是那样,他仍然是一个普通小孩。
“嗯……果然,我根本就没抱什么期待。”瑞伦反感地收回手。
“你真没吃致幻菇?也说不定是那男佣自己做了什么手脚吧,你没被他掐死就不错了,小刺猬。”
“说了多少遍,不准再叫我刺猬!”瑞伦的情绪被牵动起来。“不管怎样,这件事我一定要调查清楚。”
“哦,那祝你好运吧。反过来想,为什么你这小子非要在乎这件事呢?我觉得这没什么要调查的必要。”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臭老头。”
“真是一根筋的傻瓜,总是沉溺或纠结于那点虚荣也是你们这点贵族的老毛病了。”库雷夫透过魔晶石凝视着瑞伦那紧皱的眉头,然后把这块变冷的石头扔进了杂物堆。“在我看来,你明明有选择其他道路的权利,你的那位公爵父亲和女仆,已经为你扫除了许多路障了。”
库雷夫的话语像一把利刃。
“你们每个人……都只看得见那个圣女的影子。至于那个所谓的父亲,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堡里,却像隔着整个世界那么远。”
“那丫头……”库雷夫叹了口气。“米莉完全可以拿着你母亲留下的遗产远走高飞。你是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留下吗?”
库雷夫的话音在空气中凝固了片刻,瑞伦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
老人摇了摇头,布满皱纹的手搭在门把上,木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
“罢啦罢啦!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这倔驴折腾。”他摆摆手,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疲惫,“酒窖里那瓶春酿可比你小子懂事多了。”
打开门后,药园内的情形是一幅快节奏的画面。药徒和杂工因为瘟疫的爆发正埋头于工作的繁忙,搬运盛着药材的木箱,清点物资,领头的人发号施令…
突然,一阵金属靴踏地的声响打破了药园特有的草药香氛。身着铠甲的卫队长大步流星地穿过忙碌的人群。
“全体注意!”卫队长洪亮的声音让所有药徒停下了动作,“伯爵令:芬里尔堡即刻起全面封锁,所有预备送往边境的医疗物资暂存西侧仓库——”
他的目光扫视一圈,最终锁定在库雷夫身上。铠甲随着步伐发出铿锵的声响,卫队长在老人面前站定,右手握拳抵胸行了个标准军礼。
“管理者阁下。”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封蜡上印着显眼的金色纹章,“伯爵大人希望您能在明日黄昏前亲赴伯爵府商议要事。”
库雷夫眯起眼睛。
“怎么?尊贵的伯爵大人连踏进药园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故意提高音量,引得附近几个药徒偷偷侧目。
瑞伦的手指如猫爪般突然掐住库雷夫侧腰的软肉,力道恰到好处地传递着警告。老人吃痛地嘶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拍开那只不安分的手。他们心照不宣——希奥瓦德伯爵的耳目遍布皇城,去年某位多嘴的药剂师不过抱怨了句“检疫令太严”,第二天就被发配去北境边疆挖矿了。
库雷夫不满地目送卫兵离开后,像个小孩一样在原地开口抱怨:
“那个阴险的毒蛇!”老人咬牙切齿地扯着自己灰白的鬓角,“二十年前就用我的安神液做基底,调配出能让人在梦魇中死去的魔药。”
“你不去告发他吗?”
“哪有那么容易……在我收集到证据之前,我恐怕早就死在他手上了,更何况皇廷里到处都是他的人。他非常清楚,芬里尔堡绝不能失去我,他也明白我是塞兰斯身边的人,我还有其他存在价值,他绝不会去干这么浪费的事。”
瑞伦的脑中翻涌起一阵刺痛,一些过去的画面袭来,他五岁时误入伯爵府的温室,曾看见希奥瓦德将一滴紫色液体滴入某个贵族的葡萄酒中;七岁时在皇家宴会上,那个当众质疑检疫政策的商人第二天就被发现“自缢”在卧室中。他也反感这位伯爵,这样的人——是罗恩的父亲。
库雷夫仔细阅读着信的内容,瑞伦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到了不悦,看出来那不是什么让人满意的字眼,便试着问了一句。
库雷夫则回答道:
“即刻调往皇都乌尔?皇室那边正在召集魔药师对抗瘟疫…我被调走了?那边在搞什么东西,皇室医疗院什么时候缺人到需要征召我这个老废物了?”
瑞伦灵活地跑到前面不远处的橡木椅上,故意晃着腿:“看来弗尔托恩药园要迎来史上最年轻的管理者了?”
“放屁!”他突然大骂一声。随后焦躁地在实验台前来回踱步,“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老人猛地停住脚步,转身死死盯住瑞伦:“听着,小子。”他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这次瘟疫背后肯定有文章。你最近最好——”
“知道啦知道啦,”瑞伦摆摆手打断他,故意拖长声调,“不惹事,不现眼,不碰危险药剂~我怎么可能会让您操心呢?”
库雷夫冷哼一声,回到木屋,开始往那个磨损严重的旅行袋里塞东西:药剂、银制器械,还有几本厚皮书。最后,他从暗格取出一个用黑布包裹的方形物体,仔细密封后递给瑞伦。
“……对了,记得把这袋包裹给你的女仆。”
瑞伦接过包裹的瞬间,液体摇晃的声音和玻璃体碰撞的摩擦声传到了耳里。
“这是她需要的东西,可别因为好奇就擅自拆开。”库雷夫警告着。
“说起来……”瑞伦环顾四周,药草架后的阴影里空无一人,“你今天见过米莉吗?她既不在隔离名单上,也没来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