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吧。”老人背对着瑞伦摆摆手,声音突然沙哑得不像话,“我这把老骨头……还得收拾行李。”
“是是是…我知道了。”
瑞伦抱着包裹一脸阴郁地离开了库雷夫的木屋,反正他继续留在这儿也是添麻烦。
瑞伦猛然想起,在那之后他还没有去和艾尔薇娜问过好。瑞伦试着从女仆的表情中探寻些迹象,不过显然很难侦测到什么。
所幸感染人员中没有看见艾尔薇娜以及她家人的名字。
暮色渐沉时,瑞伦踏上了通往艾尔薇娜宅邸的玫瑰小径。那些经过魔法改造的“夜光玫瑰”正在苏醒,花瓣边缘泛起幽蓝的磷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鹅卵石路上,拉长成诡异的形状。据说这些玫瑰的培育用了极北之地的星光苔藓,能在寒冬中绽放不凋——就像罗莎莉夫人当年用冰魔法塑造的传奇。
玫瑰正是象征着罗莎莉夫人——艾斯文迪赫赫有名的一位高阶魔法师,精通冰系魔法,以能够制作出凶猛体形巨大的寒冰傀儡作战出名,早些年她参战取胜的事例都已经随着时间淡化,现在她只是一名教师。
因为性格太要强的缘故,所以她对艾尔薇娜,这个唯一的女儿相当器重,一直以最高标准栽培她。
瑞伦穿过长廊,脚步声在空荡的城堡里格外清晰。昔日熙攘的殿堂如今只剩下两名女仆在擦拭烛台,其中那位扎着麻花辫的少女——艾尔薇娜的贴身侍女露比正踮着脚清理彩窗上的灰尘。瑞伦刻意放慢脚步,却只从她紧绷的侧脸读出一丝不自然的焦虑。
她听到脚步声后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来。
“是瑞伦少爷?您没事吗?您没事就好…自从宴会后,艾尔薇娜小姐因为拒绝联姻,直到现在都还被夫人关起来反省着。”露比没等瑞伦发问就急切地开口解释情况。
她从小到大一直陪伴在艾尔薇娜身边,也可以说是一位堪比亲姐姐的女孩,瑞伦有些理解她的心情。
“她到现在一口饭也没吃…也不准任何人进去,夫人也不肯让步…”
看得出来露比想要自己去劝一劝艾尔薇娜。作为知心朋友的身份,这份责任便落到了他身上。
露比带着瑞伦来到走廊尽头那扇门,此刻被六条魔法锁链缠绕,锁链上凝结的寒霜正缓缓向四周墙壁蔓延。
“我来为您解开这个……”
“不用了。”
瑞伦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水晶瓶,洒在门上。
魔药接触门锁的瞬间,那些缠绕的魔法锁链如同遭受灼烧的蛇一般剧烈扭动起来。锁链表面凝结的冰霜迅速消融,化作带着松木香气的蓝色雾气。那些复杂的魔法禁制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晨雾,在轻微的“噼啪”声中消散无踪。
“少、少爷,居然用解咒剂?!要是被夫人发现了——”
“没关系的,我想罗莎莉夫人应该不会管到我头上来。”
打开门,扑面而来的黑暗让瑞伦呼吸一滞。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将月光隔绝在外,他的靴底踩上满地狼藉时,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那是星空仪的碎片。明明不是第一次进入艾尔薇娜的房间,瑞伦却感到此地无比陌生。就算看不清每个细节,但还是一眼能望到散落一地的瓷器碎片,书本,翻倒在地的椅子。
“艾尔薇娜?”
视线猛地一转,瑞伦小心地绕过脚边的碎片,床幔的阴影中,那个蜷缩的身影微微一动。昔日闪耀如绸缎的金发如今枯草般披散着。
“你……”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手指在抓住瑞伦袖口的瞬间又触电般缩回,仿佛害怕自己的触碰会玷污什么。
“需要安慰吗?我在这里,没关系的。”瑞伦的声音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轻柔,像是一片羽毛落在积雪上。
艾尔薇娜依旧低垂着头,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我知道你的心情肯定不好受…换作是我,也不愿意接受联姻。”
仍然没有回应。
“我们都不喜欢遵从被安排好的命运……就算是没有魔力的长子,也不代表他想要成为继承人,就那么一股脑儿地拼命学理论。”
“记得我们八岁那年吗?”瑞伦注视着窗帘缝隙透入的一束月光,“你偷偷改造了那个八音盒,让它能飞出真正的冰蝴蝶。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比那些所谓的‘天才’都要耀眼。”
女孩继续沉默着不吱声。
“…冒犯了,艾尔薇娜…罗莎莉夫人是个很伟大的魔法师,可她忽视了你的感受,在我眼里,她不是一个完美又称职的母亲。”
接下来,他可能要说些恶心肉麻的话了。
“你母亲……”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她确实创造了寒冰傀儡的传奇。但你知道吗?那些傀儡永远只能按照预设的轨迹行动。”少年突然抓住少女冰凉的手,将它按在自己心口,“而你不一样……你的机械鸟会唱歌,会给迷路的人引路……这才是真正的魔法。”
掌下的心跳声终于让艾尔薇娜抬起头。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瑞伦这才发现,她那双总是闪耀着自信光芒的红眸,此刻竟像是被雨水打湿的玫瑰,褪去了所有色彩。
瑞伦突然张开双臂,将这个颤抖的身躯拥入怀中。艾尔薇娜的金发间还残留着雪松的清香,但往日那股凛冽的魔力波动已经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浸透了衬衫——那是少女再也无法压抑的泪水,正顺着他的脖颈流下,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灼热的轨迹。
“我好像只会说大话……艾尔薇娜。你听了是不是更难过了?”
少女终于开口道。
“我……不想当什么完美的魔法师,也不想嫁给不认识的人……”她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那些机械…那些魔法…都只是…”
“哭吧。”他轻拍着她单薄的背脊。
“在这里,你只是艾尔薇娜……只是你自己。”
“家族里的人叫我地鼠,书痴,花瓶,废子,什么样的称呼都有,就算我极力在药园证明自己的价值,去挽救那些病人的生命,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一个没有资格和普通牧师相提并论的家伙。你不用去拼命证明什么,因为你现在足够优秀。所以……艾尔薇娜,对不起。”
“你为什么道歉?”
艾尔薇娜突如其来的爆发像一记闷拳砸在他胸口,让他准备好的所有安慰都哽在了喉间。
“我,”瑞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我没办法为你做任何事,就只能袖手旁观…”
艾尔薇娜通红的眼眶里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你替整个斯尔贝雷特道歉?替那些把我们当棋子的人们忏悔?”她攥紧的拳头砸在床柱上,“你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传声筒了?”
瑞伦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认识的瑞伦……”艾尔薇娜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带着某种破碎的哽咽,“应该是那个会为了给贫民区孩子偷药,在药园仓库睡三天的傻瓜……不是现在这个满脸写着‘可怜可怜我吧’的窝囊废!我只是不明白,你为谁道歉?为自己吗?那我就告诉你,我不需要你的愧疚感。怎么不把你学魔药的本领匀给情商一点呢?”
房间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也许,你说得对。”少年突然笑了,那笑容让他看起来像是回到了他们一起捣乱的童年,“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知道吗?你发火的样子……比那些假笑可爱多了。”
“不对…你根本没搞清楚状况,我现在生气了!呃,我,我…”
她现在的脸色就像吃坏东西一样。
“我…我要嫁人了…你知道这有多严重吗?”
她的情绪跌宕起伏,最后眼眶湿润起来,又刻意地往瑞伦这边瞄,又来回躲闪视线。
瑞伦故作轻松地挑眉:“阿多里斯的哪位皇子这么‘幸运’?该不会是那个传闻中——”话音未落,又一记裹挟着寒气的拳头就砸在他腹部。
“无可奉告!我一点都不想和不认识的小鬼结婚。”
“你、自己…不也是小鬼吗?嘶…”瑞伦捂着肚子。
“况且…我其实已经…”
瑞伦凑近的瞬间,听到一句几乎融进呼吸里的呢喃:“有喜欢的人了……”
“你说什么…喜欢…你喜欢…谁?真的假的,是家族里的哪个小子?你居然会对活人动心?我还以为你的真爱是那个会泡茶的机械男佣呢!”
下一秒,一个大号枕头狠狠砸中他的脸。
“我快被你打死了!”
“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艾尔薇娜似乎比刚才更为沮丧了。
艾尔薇娜原来有喜欢的人吗?自己与他做伴许久,甚至都不知道她的想法。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瑞伦知道她不想回答,于是就不问了。
他见过不少因联姻失去爱情的贵族女人,却也没承想艾尔薇娜也成了其中一个。
因为订婚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情愫只能被扼杀于摇篮中,化作碎片消散。
在利益面前,也许根本就没有家族亲情…就算不在冷血的北境之国,其他国家也都向来如此,在瑞伦幼年之时就已经见证过好几个郁郁寡欢的女人了。
但他不希望艾尔薇娜变成这样。
明明他是想安慰艾尔薇娜的,结果气氛更僵硬了。
“…不过,你今天想着来看望我,我挺开心的,谢谢你,瑞伦。我知道我是在闹脾气…我不会继续这样了,作为贵族家的小姐,我应该振作起来…”
她走到窗前,弹指间便用魔法将凌乱的房间清扫干净,然后拉开帘子,温暖又刺眼的光打在她的身上。
“看来我没白来一趟。”
这么一听,自己果真是个笨蛋。
他所认识的艾尔薇娜并不是一个遇到挫折就会颓废的人,作为最重要的朋友,自己应该在第一时刻相信她。
就算是故作坚强也好,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希望能让她心情好一点。
“比起这个…兄长,我有些事要说。在和母亲吵架前,我其实是想去找你的。”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担心隔墙有耳,“我本想穿过东翼长廊找你,却在拐角听见希奥瓦德伯爵与管家的密谈。”
“我父亲的事?”
他准备在这个节骨点对塞兰斯出手了吗?瑞伦又想起库雷夫被调走的事,内心感到忐忑不安,两件事并没有直接联系。
“八成是要联合新派的人借这个机会打压公爵大人,但我不明白的是…伯爵还说了你母亲的事。伯爵说你父亲包庇罪人,还说什么圣女的骗局该揭穿了……”
“荒谬!”
“因为离得有些远,我也没听那么清楚,况且要是被伯爵抓到个现行,我现在可不会站在这儿和你说这么多了。这黑纹病一来,伯爵他怎么可能就此消停呢?”
两人并排站在窗前朝着天空沉默,若是那两股势力打起来,那可是根本看不到这么清澈的澄空的。
况且黑纹病本来就是伊达利尔大陆上最为可怖的不祥之兆,根本没那么容易解决。
在黑纹病被“净化”的那一年,母亲究竟都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