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一个带着熟悉清香味的棉麻布衣裙的身影及时地出现,拥住了他。
用蓝色发绳扎着低辫的女仆,那深蓝似水的眼睛,正惊讶地盯着自己慌乱失措的脸。
他喊出了她的名字。
“米莉,你没事吧?你去哪了?”胸口的重石终于落下来,瑞伦感到一阵疲软。他抬头看见米莉的额头上有一块淤青。“这里怎么了?”
“是夜里看不清楚东西,不小心磕到了门,别担心。”米莉有些焦急地解释。“刚才如果我没有及时出现,你可能会摔断腿。”
她俯下身来耐心地说。“…没有及时给你留信,抱歉,你没有做让我担心的事吧?”
“当然没有,我还想问你呢…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的。对了,你没碰那些病人吧?绝对不可以接近病房,听见了吗?我希望你没去。”
“我都说了没有…还有,库雷夫临行前让我把一些东西交给你,你记得到房间里来取。”
突然,米莉的神色有些惊讶,随后又自然地搪塞过去,她点点头。
“你在瞒着我做些什么吗?”瑞伦直勾勾地望向米莉,她永远都不能对自己撒谎。
四周像是坠入空谷,寂静无声,米莉的沉默已经成为答复。
“明晚,我们就要离开芬里尔堡,瑞伦。”
突兀的字眼闯入瑞伦的耳畔之中,原以为是其他琐事,又或者是关于黑纹病的担忧,这句话让他产生了一种听错的感觉。
“为什么?”
芬里尔堡的每一处角落都充满了回忆,他或许真对这儿感到不舍,可就现在的状况来看,逃走的确更为上策。
“我没想到你会做这个决定…但是离开这儿可没那么简单,至少要先通过父亲的——”
“塞兰斯公爵同意了。”
“…什么?”
瑞伦十分惊讶。
米莉微微叹息,眼神中透出一丝复杂的情感。
“瘟疫开始了,我不希望你在这里出现意外,更何况你是她的孩子,被卷入麻烦只是时间问题…”
米莉环顾四周,把瑞伦带进一个无人的角落,接着说。
“况且,库雷夫先生已经离开了吧?”
“你都知道了?”
唯有一个信息是瑞伦确信的。
希奥瓦德伯爵是皇室之中“监视”塞兰斯的人,况且想要借这次的情形成功击垮他。
“瑞伦,瑞伦?”
抛开母亲去世的真相,酿出抗生素的事,他还放心不下艾尔薇娜以及药园。
药园是他寄托了所有情感来实现愿望的场所,也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到人与人生命的重量,有自己的存在价值的地方,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艾尔薇娜则是自己唯一的朋友自己在她难过的时候,什么忙都帮不上,现在甚至还要自顾自地逃走……
为什么父亲他……会同意?
“瑞伦,公爵已经准备好了安全的路线,我们必须在明晚出发才行。”
他那高高在上的大公爵父亲居然为他准备好了类似逃跑路线一样的东西,他是在保护他?这让他受宠若惊——瑞伦早就放弃追求塞兰斯的怜爱了,只觉得过去渴求视线的他是那么愚蠢,他有些不知所措,呆滞地看着米莉。
“真难以想象,但他一开始就应该这样做,那么成熟的人了,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瑞伦用着冷嘲热讽的语气。
“离了城堡,你也应该如释重负了吧?我亲爱的米莉。”
忽然,他看见米莉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他没想到,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就那么反常地刺激到了她。米莉极力控制着她的泪水不流下来,一旁的他愣在了原地。
“…我要先说清楚,瑞伦,我从来都没有将你看作是累赘。”米莉带着哽咽。
她结束了这个话题。
“所以我猜你是去求了他…是这么一回事吧?”瑞伦愧疚地把目光移开。“我以为我这辈子也见不到外面的阳光呢,想想确实有些开心。”
“作为药园助手的你,比我更清楚黑纹病的严重性,我不希望你继续轻视这些…”米莉拉住瑞伦的手。
“米莉,你难道认为我特别喜欢芬里尔堡吗?”
“不是吗?”
“总之,一个散发着潮湿味儿的城堡没那么值得我怀念。”
“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些抗拒这个提议。”
“那要是拒绝了会怎样?”
“把你放到投石机里甩出去。”
“呃。”
将计划简单告知瑞伦之后,米莉安全地将他送回了卧房。
在瑞伦门前,她的双臂无法停止发抖,在一阵眩晕中,她撑着墙小心翼翼地下了阶梯。
回到房间,米莉拆开库雷夫的包裹,里面是一排罗列整齐的崭新试剂,她期盼这个能对她的病起作用。
库雷夫劝过她应该把情况告诉瑞伦,因为那孩子生来的使命就是如此,不是他们两个人能左右的。
米莉揭开软木塞,一声不吭地全咽下去。
她并没有失踪,而是在宴会那晚踏进了公爵的会客厅。在那个飘落着雪花的无情之夜,她向圣女起誓,绝对会不惜一切保护瑞伦。斯尔贝雷特家族唯有瑞伦是个特殊,因血脉和魔法天赋的争议不允许他出席任何皇族宴会,也不允许与外界有接触,这意味着他永远要在芬里尔堡度过一生,这是艾斯文迪皇室所下的规定。因此,她只能到塞兰斯这儿来寻找可行办法。
她知道自己卑贱的身份根本没资格请求塞兰斯去冒这个险。但她之所以找塞兰斯,也是因为他当初是执意保护瑞伦性命的那个男人。
多亏了塞兰斯的游说,瑞伦才免于被送到外乡处死,米莉抱着希望,拉开了他的门。
那晚,是塞兰斯先主动开口。
“米莉•埃利夫多特,自从她过世之后,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和我谈话吧。执着于一个与你不相干的孩子,真是愚蠢,白白浪费了你的十几年。”
当男子转身面对她时,她的心跳骤然加速,仿佛能听到血液在耳畔轰鸣。那双如同深邃海洋般的眼眸中映射出的冷漠与狂野让她不禁感到深深的恐惧。他的目光犹如一头捕食者的目光,令人无法动弹,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接受无情的折磨。
“公爵先生,您记得我?”她不能退缩,但因为紧张,她没能表达得体,而是问了这样一句话……
“你是她捡来的那个小丫头,她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着该怎么照顾你,耳朵都要起茧了。”
话音刚落,米莉鼻子一酸,她迅速调整状态,深呼一口气。
“我有事想求您,此事万分紧急,恕我刚才有些唐突,失了礼仪……在说明来意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您。”她说着便要跪在地上。
突然,塞兰斯的目光紧紧盯着米莉的身后,米莉正不解为何塞兰斯要严肃地看着会客厅的门时,一个锋利的冰针就从自己的耳旁冲过去。
冰针顺着门的轮廓迅速融化,那水珠之下也渐渐浮现出一个细小的黑色圆球。
“有脏东西进来了。”塞兰斯不紧不慢地说,仿佛他刚才什么都没做一样。
“这是什么……?”米莉感到恐惧,迅速退离了门边。
塞兰斯走上前去,用脚碾碎了那颗球。“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如此毫无顾忌地安置追踪器,证明塞兰斯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他做了停顿,眼里满是不解,似乎是在威慑米莉。“外面既有魔兽肆虐,又有盗贼作乱,甚至还面临染病而死,横尸街头的下场,芬里尔堡对他来说则是最合适的庇护所,为什么你还执意带他离开?”
空气再次沉寂下来,宫殿内的寒气愈发浓重,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传闻塞兰斯冰冷无情,喜怒无常,对觐见的人都是不耐烦的态度。可米莉对他的观察细致入微,他的语调比以往在大殿发言的时候要温和不少。
米莉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仆,但我有我的职责。而且,我不允许您就这样放弃瑞伦。”
寒意逐渐渗入她的肌肤,让她紧紧捏紧手中的衣裙。塞兰斯的表情变得更加阴沉,头顶的巨大吊灯散发出幽暗的光线,仿佛要把米莉吸入那个冰冷的深渊之中。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和一个儿童,能在野外活多久呢?”
“求您准备相应的物资和人力,护卫我们。”
“倘若我不同意呢?你有想过吗?重新考虑和我谈出条件的筹码吧。”
她只好硬着头皮将勇气都赌在这上面。
“那孩子的身份已经被怀疑,目前政局不稳,您也自身难保吧?如果您愿意答应,那么无论是何种代价,哪怕是性命我都在所不惜。”即使抛弃尊严对她来说也无所谓,倘若她重要的孩子能远离纷争,她干什么都在所不惜。
“十五年前,您与圣女誓同生死,她众叛亲离,危在旦夕之际,是您违抗光君拦下军队,以永世的忠诚为代价换来她的安谧。”她跪倒在地,额头触碰着冰冷的地面,双手紧握成拳,低声一遍又一遍哀求着。
“我知道您不会轻易同意,但是…我绝不会放弃,我要赖在这儿,直到您同意,就算不行,也要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一次,又一次,
“公爵,求您了。”
鲜血从额上滴落,浸红了地板,直到塞兰斯同意为止,她会一直重复此等无意义的行为。
“……求您出力,将他送出斯尔贝雷特吧。我从圣女那里接下的遗志……我存在的意义,只有瑞伦了。”她低吟着。
她的血会流干,但她的意志永远不会消退,在这个节骨眼上,疾病突然攀上了米莉的大脑,她的四肢浑身冰冷,有种鲜血凝结成冰晶的错觉。
她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自己躺在温软的天鹅绒床上,可睁开眼看到的一幕令她瞬间清醒——塞兰斯的身边多了一名医师。毋庸置疑的,她的秘密被暴露得一干二净,这下一切全都陷入绝境。
米莉已经想不到要如何辩解了,她双眼无神,像是等待迎接死亡。可塞兰斯却叫了那医师离开,也没有立即下令让守卫把她从他的客房里赶走。
“为何不把我扔到地牢里自生自灭?您是想静静欣赏吗?”
“我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癖好。”
“那您是改变主意了吗?”
塞兰斯默不作声,米莉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那双眼里只有无尽的空虚和野性。
“那孩子值得你这样献身卖命?”
“我无法将那些经历浓缩成几句话让您明白,在您为亚尔维斯王戴冠之时,难道没有思考过吗?”米莉语气带着怒意,“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您也是,起码在最后,让我有知情权吧,公爵大人。圣女到底是不是因为黑纹病去世的?”
塞兰斯终于肯回应她的问题,无论是不是出于对自己的同情,倒也无所谓了。
“我并不能作出你想要的解答,但如果是她,绝不可能会让黑纹病有机可乘,那场净化魔法的确是由她发动的,绝无第二人,现在瘟疫为何会突然出现,我也没办法解释。”
米莉露出愕然的表情。
“怎么,失望了?”
“您别开玩笑了。”
“有人坐不住,想将我困在这儿,若不是这样,我便能亲自去调查。”
是在她身上放暗器的人吗?
“那些事就不是我能踏足的了,我来这儿的目的只有一个。”米莉又把话题扯了回去。
“知道你身体情况的人,都有谁?”
“…只有库雷夫先生。”
“哦,药园的魔药师,他的药的确可以帮助你瞒天过海。”
在检查血液样本时,米莉借着药效,暂时抑制住病情,她不知道塞兰斯是在戏谑,还是真的想怪罪她。
“您……为什么不生气呢?”
良久,塞兰斯缓缓开口道。
“去把我需要的东西备来,既要正确还要精确,我才能保证我们两个的合作顺利。”
即便是死也不能扭转她的心意,塞兰斯见她心意已决,再联想起圣女昔日的身影,垂下了眼眸。
“在你昏迷之时,我重新斟酌了新派的动向,已经无路可选,那么就只有放手一搏。更何况以后会更加方便行事。”
在契约之下他无法忤逆现任帝王,公爵的身份限制他行动,即使有再强的实力也没用。
这就是初代斯尔贝雷特与皇室立下的血契代价:越是强大的魔力者,越无法违抗佩戴王冠之人。他掌心凝聚的寒冰漩涡足以摧毁半个皇城,却连一片花瓣都不敢让它坠落错误的方向。契约烙印在心脏上的灼痛时刻提醒着——他首先是帝王手中的剑,其次才是活生生的人。
“我同意你的此次请求,并不代表认同你的做法。”
“您的意思是…”米莉支撑着自己的身躯,从床上下来,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雀跃的心情占据了全部身心。
“你自己是清楚后果的吧?凭他的药是没用的。”他摆摆手,叹息着。“在他需要你的时候,就留在他身边吧。”
“太好了…太好了,感谢您!可您需要我准备什么?”
塞兰斯将那些物品写在羊皮纸上,递给她,米莉盯着一项又一项,有些茫然。
“我不需要你多嘴质疑,你只需要照做。”
“无论怎样,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您的恩情。”米莉几乎要激动得哭出来。
塞兰斯很少与瑞伦在同一场合进行过亲密的交流,也不曾有过温馨家庭那般的氛围,两人丝毫没有多少交集。这对名义上的父子就像两条平行线——一个站在权力巅峰忍受契约的灼烧,一个蜷缩在药草堆里翻阅书籍。
她认为他只是看在圣女份上才勉强保住瑞伦,对他而言,瑞伦的失踪会导致新派中断对血缘的调查,从而延缓他们控制塞兰斯。
米莉轻轻合上门,羊皮纸上未干的墨迹倒映着她复杂的眼神。所有人都以为公爵容忍这个“废物长子”是为了维持体面,却不知那幅挂在走廊尽头的圣女肖像背后,藏着怎样血腥的誓言。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圣女在暴雪夜将那个婴孩交给他时,男人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怎样的情绪。
虽然这么看……就好像抛下一切把烂摊子甩给他一样。
瑞伦与塞兰斯毫无血缘关系——这是她和圣女的秘密。
如果断言塞兰斯一直都厌恶瑞伦,那谁都觉得在理。
但米莉没有继续往下想了,也不会再问他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