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奥瓦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霜冻已经蔓延到他的左肩。他看见塞兰斯站在崩塌的地板边缘,契约之戒滚落在两人之间的血泊中。
“你居然为了一个杂种……”
塞兰斯染血的嘴角扯出一个冷笑。他抬起近乎白骨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咒文。他的指骨间突然迸出暗红色的火星。那不是普通火焰,而是带着铁锈味的血焰,从城堡每道砖缝里渗出来。
“你似乎搞错了。”
城堡主梁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血焰在他周身盘旋,将坠落的碎石烧成齑粉。
“只是我要告诉你——我效忠的王仅有一人,而非如今那个靠着暗杀和谎言登上王座的窃国者。”
火焰突然暴涨,吞噬了大半个城堡。
塞兰斯不屑地将契约之戒踢进火中,然后缓缓向希奥瓦德走来。
他本能地绷紧身体,左手摸向腰间的匕首——却在下一秒僵在原地。
塞兰斯与他擦肩而过时,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染血的金发扫过希奥瓦德结霜的肩膀,公爵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就像经过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你——”希奥瓦德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为什么不选择杀了他?他看见塞兰斯残缺的手指间跳动着最后的魔法光芒——不是攻击咒文,而是空间传送的波动。
塞兰斯的身影在光晕中逐渐透明,只留下一句随风消散的低语。
“杀你?呵,替我给你的主子带句话吧。我要你活着见证,你们精心策划的一切……如何土崩瓦解,到时候我会亲手取下他的首级。”
塞兰斯的身影在火光中化作无数光点消散,仅剩希奥瓦德一人呆立在原地。
火焰如巨兽般在城堡内肆虐,吞噬着绣有家族纹章的挂毯与历代先祖的肖像。浓烟翻滚,贵族与仆从在走廊上奔逃,水晶吊灯砸落在地,碎片飞溅。
年迈的叔公被两名侍从架着逃离,他的睡袍下摆已被火星点燃,却仍死死抱着家族谱系图,仿佛那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当人们发现水桶泼洒的清水在触及火焰的瞬间便蒸发成猩红雾气,当魔法师们的寒冰咒语反而让火势蹿得更高时,一种深沉的绝望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侍女们抱成一团啜泣,她们的长发仿佛被无形的血手撩拨。几个年轻的骑士徒劳地用披风拍打着火苗,却惊恐地发现布料反而成了火焰的养料,那些火舌贪婪地顺着金线刺绣蔓延到他们手上。
几位旁支的年轻子嗣在混乱中争抢珠宝匣,有人被推倒在燃烧的地毯上,惨叫声淹没在梁柱崩塌的轰鸣中。
一位向来谄媚新王的家族长老,竟在混乱中偷取书房内的机密文件,塞进自己的衬衣里,却被倒塌的书架砸断了腿。
“公爵大人……您真的要让我们所有人一同陪葬吗?”老管家跪在燃烧的家徽前喃喃自语。随后他指挥着剩余的仆人打开地窖,让妇孺先行躲避,自己却因吸入过多浓烟而昏倒在走廊。
整座城堡在血色中摇晃,百年的石墙此刻像融化的蜡烛般扭曲。
几名惊慌失措的女仆在浓烟中跌跌撞撞地逃窜,其中一人被绊倒在走廊的废墟间。她的手掌按在焦黑的地板上,却触到某种柔软的、尚未完全碳化的东西。
她颤抖着拨开碎瓦,随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另外两名侍女闻声赶来,火光映照下,她们看清了那具蜷缩在断梁下的焦尸。
“是、是…瑞伦少爷!”
侍女们哭喊着后退,却没发现身后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那儿。
芬里尔堡在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连石子都在哭泣。而在这片人为的灾难中,塞兰斯的计划正悄然达成——所有人都将记住这一夜。
现在,所有人都会见证公爵之子死于火灾的事实。
城堡主梁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无人看见塞兰斯逐渐被火焰吞没的身影,和他嘴角那抹计划得逞的微笑。
他将残存的魔力注入焦尸,这正是他故意让希奥瓦德一方看见的“证据”。
这是以死囚改造的替身,在米莉提供的材料下,精准地连每一根烧焦的发丝都与瑞伦分毫不差。
——瑞伦亚斯·斯尔贝雷特已葬身火海。
另一边,因为接近光之屏障的边界处,刺骨的寒风冲击着少年的脸庞。
一阵咳嗽突然唤醒了这具身体,瑞伦猛地睁开眼睛。
他躺在芬里尔堡外的山坡上,身下是冰冷柔软的草地,他的掌心仍紧攥着那枚破碎的蓝宝石——传送魔法的残余能量让宝石表面布满裂痕。
远处,芬里尔堡在夜色中燃烧。
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妖异的血红色,如同巨兽的獠牙撕咬着夜空。黑烟翻滚,塔楼崩塌的轰鸣声隐约传来,连大地都在震颤。瑞伦的喉咙发紧,他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发软,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米莉?维达尔——”
他哑着嗓子呼唤,却无人回应。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闪回——维达尔被黑甲骑士刺穿的背影,米莉扑向敌人时决绝的眼神,还有那刺目的蓝光将他吞噬的瞬间。
为什么只有他被传送出来? 那诡异的火焰是什么情况? 米莉与维达尔怎么样了?父亲……塞兰斯又在哪里?
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靴子陷入泥泞。城堡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哭喊声,但很快被火焰的咆哮淹没。
他盯着远处燃烧的城堡,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不能就这样……米莉还在里面!”
这个念头像尖刀般刺进他的心脏。他记得她被钩索缠住的脚踝,记得她扑向黑甲骑士时决绝的背影。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被困在那片血色火海里……
没有武器,没有盔甲——但他必须回去。
维达尔用命换来的传送机会,不是为了让他像个懦夫一样逃走的。
他咬紧牙关,朝着血色最浓烈的方向冲去。
热风撕扯着他的衣服,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刀片。
这些火焰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有着自己的意识,仿佛想要吞噬一切。
瑞伦踉跄着穿过燃烧的废墟,眼前是最后的战场——
地面布满纵横交错的剑痕,最深的一道裂痕里还跳动着未熄的雷光 ,黑甲骑士被切割成不规则的躯体…遍地鲜血。热风卷着焦臭扑面而来,瑞伦的胃部痉挛着,他回到了刚刚维达尔和米莉所在的地方,也是他被传送之前的场所。
他弯下腰干呕,只吐出几口酸水。可他必须强忍着呕吐感,继续在浓烟中摸索。
“米莉,米莉——!”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最重要的家人的名字。
“这不是真的…”
就在这时,烟雾中传来金属摩擦的声响。
一步。一步。
维达尔从浓烟中现出身形,男人的身影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恶鬼。他怀中的米莉左臂无力垂落,像折断的偶人般垂着手臂。
“太好了,你们没——”
瑞伦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落在米莉裸露的手臂上,那些致命的黑色纹路烙印在她苍白的皮肤上,那些纹路似乎随着米莉微弱的呼吸在缓缓扩散,如同活物般沿着血管蔓延。
“这是……怎么回事?维达尔?”瑞伦僵硬地愣在原地。
维达尔沉默着,做了个简单的手势,示意瑞伦跟上。他们穿过尸海,来到一处半露天的仓库。仓库的木梁已经开始燃烧,火星像垂死的萤火般簌簌落下。
维达尔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将米莉安置在一堆尚未引燃的麻袋上。火光映照下,那些狰狞的黑纹侵蚀了米莉的面容,与记忆中总是温柔微笑的女仆判若两人。
瑞伦摩挲着自己颈前的花型吊坠。
那个会在清晨为他熨烫衣服的米莉,
那个总在他任性闯祸后默默善后的米莉,
那个即使被他迁怒也只会轻声说“少爷要注意身体”的米莉——
怎么可能染上这种诅咒?
瑞伦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不愿意承认,那个与他朝夕相处的女仆会感染黑纹病。
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没有发现?这一切是他任性对待亲密之人的报应吗?
火星飘落在他的手背上,灼痛却不及心头万分之一的痛楚。他忽然想起库雷夫给米莉的药剂,想起她总是刻意遮掩的手臂,想起她最近频繁的咳嗽……记忆中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所有被他忽视的细节,此刻都化作利刃刺入心脏。
“原来库雷夫给你的……是抑制剂吗?”
他颤抖着握住米莉冰凉的手。
“你们……到底瞒着我多少事情?”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米莉的嘴唇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她试图抬起右手,却在半途无力地垂下,只能轻轻勾住瑞伦的小指——就像小时候哄他入睡时那样。
“果然还是不行……”她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的烛火,“我不希望你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瑞伦……”
“库雷夫先生啊……他找到了延缓发作的方法……真是个厉害的人。”她艰难地移动手指,拭去瑞伦脸上的灰尘,“所以……还真得替我谢谢他,能让我撑这么久。”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瑞伦哽咽着说。
“……瘟疫早就在佣人间传开了,根本没办法幸免……看来库雷夫先生的药……只能延缓……到这儿了,不过我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了……”
远处,贵族与仆从们绝望地施展着各种魔法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在试图阻挡这场无法熄灭的灾难。
“没关系,瑞伦……公爵殿下已经计划好了一切……今晚你会从这里逃出去,一切都会没问题的。”她拼尽全力抬起手抚摸着瑞伦的脸,即使她的双眼已经看不清楚东西。“这是你的心愿,对吧?同时,也是我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很讨厌这个地方,所以,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不要再说这些了…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米莉!!”瑞伦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从她体内流逝。
“您总是气着我…现在…轮到我任性了…我要您活着——活得比谁都自由——这就是我的愿望。所以,您也要实现我的愿望才行。”
“如果没有你……那一切就都没有意义!米莉,对不起……我不会再偷偷试药了,也不会再做危险的实验了,所以,你不要这样惩罚我,好不好?”
她看不清他的脸了。
黑暗像潮水一样从视野边缘漫上来,可她知道——瑞伦一定在哭。
他的眼泪滚烫地砸在她的指尖上,一滴、又一滴,比火焰更灼人。他的声音在发抖,像小时候被噩梦惊醒时那样,带着她最无法抗拒的脆弱。
——真奇怪啊,明明身体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可心脏却像是被攥紧般难受。
她太熟悉这样的瑞伦了。那个会因为实验失败躲在房间里生闷气的少年,那个明明担心她着凉,却只会别扭地把外套甩给她的少爷。现在,他颤抖的手指死死攥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她想起他第一次试药发烧的夜晚,蜷缩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却还在嘟囔着“这次一定能成功”。那时的她,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整夜未眠。
——现在,轮到他在为她害怕了。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哽咽像刀子一样割着她。她想笑一笑,想象往常那样说“少爷真是爱撒娇”,可喉咙里泛起的血腥味让她发不出声音。
——笨蛋。
她在心里轻轻骂他。
明明该说对不起的是她才对。明明是她擅自决定隐瞒病情,是她自私地想要陪他更久一点……
黑暗越来越浓,可他的温度依然清晰。
这样也好。
至少最后,她还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至少最后,他不是孤单一人。明明自己是那样的刻薄,至少最后,她知道瑞伦心中是爱着她的。
——所以,瑞伦,别哭啦。
她的意识渐渐沉入深海,最后的念头温柔地缠绕着他颤抖的指尖。
——你要活下去,活得比谁都自由。
——这就是我……最后的任性了。
世界在燃烧。
火星飘落,灼热的空气扭曲了视线。米莉模糊的视野里,维达尔将瑞伦扛起。
“米莉——!”
瑞伦的呼喊被梁柱倒塌的轰鸣吞没。
黑暗温柔地包裹着她,在彻底阖上双眼的瞬息,米莉的唇角微微扬起。
——多好啊。
火光中,她恍惚看见幼时的瑞伦朝她伸出手,背后是芬里尔堡最美的蓝色花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