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伦的拳头砸在维达尔的铠甲上,发出沉闷的钝响,一遍又一遍,直到双手红肿——可骑士团长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即使断裂的腿骨刺穿皮肉。
即使被粗糙包扎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
即使肩上扛着的少年正用最恶毒的话语咒骂他。
瑞伦的哭喊渐渐嘶哑,化作无意义的呜咽。他攥着维达尔肩甲的手指已经脱力,却仍死死抓着,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瑞伦奋力一挣,从维达尔身上跃下,笨拙地摔在地面上,他踉跄地站起身,想要回到米莉的身边,可是芬里尔堡已经被一堵火墙包围住。
“你想被公爵的火焰烧死吗?!”
视线被一片火海吞噬,入目是一片灼热。大片的赤红火焰,无异于炼狱中啃食人心的恶魔,它摆出一副舔舐着嘴角俯视人类的模样,已经将这片领地占为己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空彻底被染上暗红的血色,宣告着这座古堡的终结。
瑞伦的思绪被一阵异样的灼热打断。那火焰——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火焰了,像一条赤红的毒蛇,它扭曲着,嘶吼着,完全违背常理地越烧越旺,直扑瑞伦而来。
他根本来不及躲避。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
他奔跑着——他像是发了疯的怪物一样,拼尽全力也要从那深红的混沌中逃离。
他被一块石子绊倒在地后又划破了胳膊。
他抬起头望着越烧越旺的烈火,狂笑起来,
可明明是在笑,可自己的眼泪却不自觉顺着面颊滴落到手背上,就在这恍惚间,胸前的吊坠从衣领滑出,在烈焰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光。他下意识地接住它,却在看清图案的瞬间双膝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
象征着拯救与守护之意的鼠尾草。
米莉总爱在初夏时采摘,晒干后缝进香囊挂在他床头。
“这样您就不会做噩梦了吧?”
瑞伦的指尖颤抖着抚过吊坠上的纹路,鼠尾草的轮廓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维达尔从身后突然扣住他的肩膀,瑞伦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凌空提起,重重摔在他坚实的后背上。
瑞伦下意识攥紧维达尔的肩胛,鼠尾草吊坠在颠簸中不断拍打着他的胸口,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
光之屏障近在咫尺,维达尔在结界前顿了顿。只要穿过结界,就等于脱离安全区域了,等待他们的将是北境的暴风雪、游荡的魔兽,以及更加危险的未知。
就在这迟疑的瞬间,瑞伦的拳头恰在此时砸在他后颈的旧伤上,维达尔闷哼一声,一个不稳重重跪地。但下一秒,那双布满裂痕的手甲就死死扣住地面,硬生生又站了起来。
对于这个聒噪的长子,他有些不耐烦了。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少年嘶哑的吼叫声在耳边炸开,维达尔终于忍无可忍。他猛地转身,单手掐住瑞伦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纤细的骨骼。
“闭嘴。”头盔下传来的声音冰冷刺骨,“你以为这是在玩骑士游戏?若不是公爵的命令,你现在就会被我拿去喂狼。”
维达尔的手劲又加重了几分,瑞伦能听见自己下颌骨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响。透过面甲缝隙,他的眼神再也找不到半点往日的温和。
巨大的反差判若两人,疼痛感让瑞伦意识到男人不是在开玩笑。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那个女人用命换来的机会,你就打算这样糟蹋?”
瑞伦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维达尔突然松开钳制,任由他摔在雪地里。
“想死很简单。”他抽出腰间的一个小匕首扔在地上。“用这个剖开肚子,我保证不会拦你。”
瑞伦跪坐在雪地里,双手深深插入刺骨的积雪中。
他的目光涣散,只是将视线钉在那把匕首上。
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呼出的白气很快就被北风撕碎。米莉最后微笑的样子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染血的指尖,她渐渐失去温度的手,她轻声说出的那句“活得比谁都自由”。
他的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般伸了过去,颤抖的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刀身。
他笨拙地翻转匕首,刀尖抵住自己的喉咙位置,却迟迟不敢用力。
刀尖刺破皮肤时,他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喉头发紧,呼吸变得紊乱,握着刀柄的手心渗出冷汗。
“懦夫。”维达尔的声音突然劈开风雪。
瑞伦还没反应过来,沉重的靴子已经狠狠踢在他手腕上。匕首旋转着飞出去,插在十步外的雪地上。
“我原以为……经历过那些事,你至少该比旁人更明白生命的重量。”
维达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是鄙夷。
“没想到是连自杀都不敢的废物。”他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公爵大人为你赌上家族百年基业,药园管理者日夜不休地研发抑制剂,终究只是在温室里的家伙,原以为你的处境会让你的性格比别人更成熟……真是大失所望,这样无用又软弱的你值得他们的付出吗?”
维达尔的话语压得他喘不上气。
掌心里融雪的寒意,终使瑞伦领悟到自身存在的浅薄。
瑞伦的视线模糊了,不是因为风雪,而是突然涌上的、巨大的自我厌恶。
雪地上倒映着他狼狈的影子,眼眶通红,像个迷路的孩子。
——多么可笑啊。
明明一直被这么多人默默守护着,却从未察觉。明明得到了如此珍贵的馈赠,却只懂得任性妄为。
不对,真的是这样吗?
没有人告诉他米莉病了。没有人告诉他那些药是干什么用的。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任性,看着他胡闹,看着他像个傻子一样活在谎言里。
瑞伦的拳头狠狠砸向雪地。雪粉飞溅起来,迷了他的眼睛。
他该恨谁?恨米莉和库雷夫的隐瞒?恨公爵的沉默?还是恨自己蠢到什么都没发现?
凭什么他要被指责?
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似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想大喊,想质问,可张开嘴却只呼出一团白气,转眼就被北风吹散了。
愤怒突然就泄了气。剩下的只有满心的委屈,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嘶哑地炸开。
“这一切为什么要瞒着我?!既然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那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连……连好好对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让她在临死之前下定决心,去父亲那里求情,全都是因为他的一句‘想要离开芬里尔堡’。
全都是为了实现他随口说出的任性愿望。
可她却选择了赌上自己最后的时间,去为他争取自由。
维达尔缓缓开口道。
“为了不让你成为内斗的牺牲品,她把握的时机确实恰到好处。”
瑞伦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和维达尔走了好长一段路。
极北之地的荒原在他们面前无限延伸,惨白的雪地上连魔兽的足迹都不曾留下。光之屏障早已消失在身后的地平线下,现在包裹着他们的只有永无止境的寒风,和越来越浓重的暮色。
瑞伦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迅速被狂风撕碎。他望着远处模糊的天际线,那里灰白的天空和苍茫的雪原交融在一起,分不清界限——就像他混沌的思绪,再也辨不清方向。
他咬紧嘴唇,心里也下定决心。
“你走吧,维达尔。”
“我必须遵从公爵交予我的使命,恕我拒绝。”
“怎么?现在还想当个忠心的骑士?”他转过身,眼神空洞,“米莉死了,父亲败了,芬里尔堡没了——你还要守着谁?”
两人之间突然陷入可怕的寂静。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和米莉一样。她直到最后都在为他考虑,现在他又要把另一个人推向同样的结局吗?维达尔明明可以离开,去找新的主君,开始新的生活。可只要他还跟着这个落魄的“少爷”,就永远只能是叛徒,永远被追杀至死。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风雪,还有太多未说出口的话。
“拿着这个回去复命。”瑞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家族徽章,将它扔在雪地上,“就说我已经被魔兽吃了。”
当维达尔弯腰去捡时,瑞伦突然发足狂奔。
他摔倒了。
脸埋进雪里,冰冷的雪粉灌进领口。
又爬起来。
膝盖擦破的伤口渗出鲜血,在纯白的雪地上留下断续的红点。
让大火烧尽过往。
让暴风雪掩埋一切。
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荒原上,瑞伦这个名字,就随着那些灰烬一起消散吧。
瑞伦越跑越快,仿佛要将所有记忆都甩在身后。耳畔的风声呼啸,盖过了身后维达尔越来越远的呼喊。当他终于踉跄着停下脚步时,靴尖已经踢落几粒碎石——前方是一道断崖。
“跳下去吧。”
这个念头突然清晰得可怕。
人总是这样,活着的时候总觉得日子还长,总觉得有些话明天再说也不迟。等到真正失去的时候才发觉,原来昨天就是最后一个可以说话的机会。
有些债是永远也还不清的。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米莉用命换来的自由。这份自由太重了。
现在的他,背负不起这份自由。
“对不起。”
这句迟来的道歉,终究没能让该听见的人听见。
他张开双臂,像小时候从树上跳下那样向前倾倒。
这样就好。
他的左手被崖壁上的冰刺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在风中向上飘散,恰好落在悬浮的鼠尾草吊坠上。
就在即将坠入谷底的刹那,吊坠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它紧贴着他冰冷的皮肤,却愈来愈烫,就像方才的火焰一样。但奇怪的是,这热度并不令人痛苦,就像温暖的炉火。
吊坠绽放出了一种柔和的光晕,将他温柔地包裹其中。
一股难以抗拒的困意突然袭来。瑞伦的眼皮变得无比沉重,他感觉自己正被裹进一个温暖的茧。
耳边飘来熟悉的摇篮曲调,带着些许走音的旋律——每次他发烧时,米莉总会坐在床边哼这首歌。
是走马灯吗…
他想起曾在古籍上读过,将死之人会看见一生最温暖的片段。若是如此,那此刻萦绕鼻尖的,定是米莉衣领上永远沾染的草药香;抚过额头的,定是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
原来死亡并非以黑暗为终,而是回到最初那个,被温柔以待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