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温暖地照在瑞伦脸上,空气中飘着木板发霉的味道,混合着干草和泥土的气息。这是与芬里尔堡截然不同的味道,没有魔法熏香的矫饰,只有最原始的、带着生命力的气息。
瑞伦慢慢睁开眼睛。
昏暗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楚。陌生的环境让他本能地想要逃离,可刚一动弹,四肢就传来钻心的疼痛,像被电击一样。他咬紧牙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粗糙的茅草屋顶与他记忆中芬里尔堡雕花的穹顶天差地别,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陌生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不是丝绒床褥,而是扎人的干草垫。空气中飘浮的尘埃在光线中缓慢浮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霉味与烟火气,完全没有城堡里常年熏香的清冽。
身上盖着的粗羊毛毯扎得皮肤发痒,瑞伦试着深呼吸,却发现身体格外沉重,他只能僵着身子躺在那里,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阳光从木板缝隙间漏进来,土墙上挂着简陋的农具,角落里堆着柴火,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一切都陌生得令人心慌。
火……?
他猛然想起那熊熊燃烧的火焰,还有那句最后的嘱托。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钝痛,比身上的伤口更让人难以忍受。
“砰!”
一声闷响从屋内传来,院子里的阿博特猛地抬头。厨房里伊莫斯手中的猎刀顿在半空,阿贝拉夫人捧着的木盆掉在地上,清水洒了一地。
三人同时冲向小屋。阿博特布满老茧的手一把推开门板,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个蓝发男孩狼狈地趴在地上,他抬起头时,瞳孔里盛满了惊慌。
阿贝拉夫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迅速迈步上前,步伐坚决,似乎没有时间考虑其他,只是看着瑞伦那苍白的面容,心中一阵不安。她停在他两步远的地方,低头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她蹲下时动作略显粗暴,却丝毫不失直接与坚定。
“孩子,”
她的声音低沉而实在,透着一股长期在田野里劳作的疲惫。
“你醒了?”她的目光扫过瑞伦苍白的面庞,眉头微皱,“你是从雪地里来的,记得吗?”
男孩像是受惊的幼兽般猛地蜷缩起身子。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地面,他的嘴唇颤抖着张开,却只能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气音。
这个少年明明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话语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扼在了喉咙里。他的眼眶通红,却没有泪水流下。
“这是个哑巴。”
伊莫斯轻笑了一声,笑得有些不屑,瑞伦身上那股贵族的气息,让伊莫斯忍不住心生反感。
阿贝拉重重地咳嗽一声,警告性地瞪了伊莫斯一眼。
“臭小子!别瞎说!”
看着瑞伦那副挣扎的模样,阿贝拉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怜悯。她低叹了一口气,似乎无声地叹息着什么,忍不住低声问道:“这娃,真的不能说话吗?”她看向阿博特,似乎想从丈夫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然而,当她注意到他眼中那种早已见惯的沉默,后半句话被她咽了回去。她明白,老猎人已经知道她的疑问,他的沉默与不言,便是回答。
阿博特只是摇了摇头,眼中没有多余的情绪,似乎对眼前的这一切已经早有预感。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只有那种习惯了面对苦难的冷静与无奈。
伊莫斯靠在墙边,最初的讥笑在他脸上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而审视的表情。
“那你识字吗?”阿贝拉问瑞伦。
瑞伦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过了许久才迟疑地点了点头。阿贝拉夫人的眼睛一亮,立刻转身去翻找那个陈旧的橡木抽屉。木抽屉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晒干的药草、断了的羽毛笔、发黄的信纸。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还算完好的羊皮纸和半截炭笔,上面的灰尘被轻轻吹散。阿博特搬来一个树桩做的小凳子,放在男孩触手可及的地方。
伊莫斯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目光却忍不住落在男孩纤细的手指上。那双手虽然沾着尘土,却依然能看出养尊处优的痕迹,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你叫啥?把名字告诉俺们吧,俺们好称呼。”
瑞伦盯着纸面看了很久,才缓缓移动手腕。炭笔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轨迹,每个字母都像是用尽全力才写出来的。
『瑞伦』
“告诉俺们你身上发生什么事了?”
炭笔啪的一声断了。这让瑞伦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他的指尖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却已经僵硬得不能动弹。他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呼吸变得又浅又快,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他的肩膀内扣,整个人以一种防御的姿态蜷缩着,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可怕的记忆隔绝在外。
“哎哟!伊莫斯,快去把地窖里的安神草药拿来!”
伊莫斯没有立即回应,而是低头看了看瑞伦一眼才去的。
“这娃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阿贝拉看着瑞伦,眉头紧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她有些焦虑,仿佛她从来不习惯用过多的温情去安抚别人。
她拍了拍瑞伦的头,试着让他稳定下来,并指了指窗外,眼神稍微冷静下来,才开口道:“这里是罗特村。”她说得简单直接,没有丝毫多余的修饰,像是习惯性地告诉别人事实。“往东走是磨坊,西边那片杉木林后面是菜园。”她语气平淡,仿佛在描述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场景,话语里充满了几乎可以触摸到的土地气息。她的手指慢慢整理着裙摆上的褶皱,动作并不轻柔,像是一个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女人,手上沾染了泥土的痕迹。
她看着瑞伦,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平静地说:“俺是阿贝拉,这是俺丈夫阿博特。”她朝门口的老猎人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种家常的干脆。老猎人也配合地摘下帽子,行了个笨拙的礼,动作并不优雅,却也充满了某种平实的诚意。
“那个白毛是俺们的养子伊莫斯,你今年多大了?伊莫斯看上去要比你大些。”
瑞伦依旧没有回应,他的眼睛像是深深埋藏在自己世界中的迷失旅人,眼神躲闪且畏惧,仿佛不敢正视面前的一切。他紧紧地靠在木墙上,身子微微发抖,嘴唇动了动,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阿贝拉稍微皱了皱眉,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心底的困惑越来越深。
她站在那里,眉头微蹙,不明白瑞伦为什么会这样畏惧。她以为瑞伦是害怕未知的地方,就说:“在这儿没人能伤害你。俺们罗特村啊,偏得连地图上都找不着!”她朝窗外努了努嘴,“魔兽嫌这儿没什么肉吃,贵族老爷们觉得太寒酸。倒是成全了俺们这些老骨头,安安生生过了大半辈子。”
瑞伦的呼吸慢慢变得绵长,不再像刚才那样急促而破碎。肩膀的线条也不再那么僵硬,微微放松下来的弧度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他的嘴唇轻颤着,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这个简陋的木屋里的一切都太过陌生——那位面容和善的农妇约莫三四十岁;而她身旁的老猎人却高大得几乎要顶到房梁,粗糙的大手上布满岁月的沟壑;那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白发少年,眼神里全都是他读不懂的情绪。
这就是他向往已久的外界——没有高塔的囚笼,却也没有幸福的温度。
这些人做了最残忍的事——他们让他活了下来,活在这个没有米莉的世界里。这份善意太过纯粹,纯粹得让瑞伦胸口发疼,他本应该死在雪地里的。
他摸了**前的鼠尾草吊坠,鼻腔突然涌上一阵酸涩,喉咙终究将那声呜咽咽了回去,他完全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来,把饭吃了!好恢复得快。”
傍晚时分,阿贝拉夫人用肩膀顶开了老旧的木门,屋内的空气弥漫着木头的陈旧味。瑞伦自从回来后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似乎依旧没从那场惊恐与疲惫中恢复过来。阿贝拉觉得他伤势未愈,于是将他安置在房间里,轻轻盖好被子。
她喂好还在啼哭的梅莉,抱着孩子轻声哄着,心头却不由得一阵沉重。等她回到屋里,那碗热腾腾的蔬菜汤依旧静静地摆在原处,碗里的汤面上已经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油膜,胡萝卜丁被切得很碎,沉淀在碗底,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一般。汤的热气早已消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凉意,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又仿佛一切都悄悄流逝。
瑞伦蜷缩在床角的阴影里,低垂的头颅让蓝发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胸前紧握吊坠的指节证明这具躯壳里还困着一个未消散的灵魂。瑞伦不愿开口说话,几乎任何形式的言语交流都不存在。阿贝拉夫人准备的羊皮纸和炭笔原封不动地躺在床头,渐渐蒙上了一层薄灰。
他就这样被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被不想要的善意,被强加的温暖。木窗很小,透进来的阳光只有巴掌大的一片,正好照在他蜷缩的角落。有时他会盯着那束光线中飞舞的尘埃发呆,看着它们无意义地起起落落。
阿贝拉也仿佛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走进这个孩子的心里。但她在瑞伦的床头放了一盆花,那是她在村头那边的黑山处特意寻来的,半透明的银白色瓣片,边缘呈锯齿状纹理,中心簇生金红色丝状蕊。虽然自己从来都记不住花名,但这就是她认为的,与瑞伦的名字相配的那种花。
它的名字叫作雪烬兰,象征绝境中蛰伏的希望,是芬布尔地区特有的花朵。
不过瑞伦并不懂她这样做的意义。
这种花到了温暖的环境,不到下午就会枯萎,可即便是这样,阿贝拉夫人也会再次为他采来,日复一日。
今天,碗里的胡萝卜被切成星星的形状,大后天,又变成心形、三角形……
他的蓝发失去了光泽,凌乱地披散在瘦削的肩头。曾经精致的面庞如今凹陷下去,颧骨像两把锋利的刀,他总是盯着那个鼠尾草吊坠发呆,毕竟那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盛着热汤的木碗在床头柜上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最终被沉默地撤走。
他也总是在不久后听见阿贝拉夫人在门后的啜泣声。
瑞伦半梦半醒间,他会尝到温热的汤滑过喉咙,粗糙的指腹不时擦去他嘴角的溢液。有时是浓稠的肉汤,有时是捣碎的果泥,总是刚好温热到不会惊醒他的程度。
某个雪夜他彻底清醒过来,发现阿贝拉靠着床柱睡着了,右手还维持着端碗的姿势,左手却无意识地拍打着空气,仿佛仍在安抚想象中的婴儿。
另一边,阿博特照顾瑞伦的方式很实在。每天天不亮,他就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先摸摸瑞伦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相比热心的阿贝拉,老猎人却格外内敛,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选择安静地坐在他床边的木凳上,用粗糙的手指打磨着一把猎刀。
因为自己总是盯着窗外或是吊坠,阿博特就误以为自己喜欢看雪,他在窗前搭了个小木台,把猎到的松鸡烤得香喷喷的,切成小块放在木台上,引来一群山雀啄食。
这对夫妻每天都会来上好几次。阿贝拉总是端着热汤轻声细语,阿博特则沉默地做着各种琐事——整理被褥、添柴生火、更换窗台上的积雪。
然后,当第五天来临时,睁开眼,他下意识去**前的吊坠,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胸前的鼠尾草吊坠不知何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