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四周一片死寂,什么也看不见,仿佛连光都被彻底吞噬。伸出手去,却触不到任何东西——不知是空气,还是空无。没有声音,没有重量,连心跳与呼吸都仿佛被剥夺了。瑞伦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一缕意识,游离在幽深广袤的空间中,无依无靠地漂浮着,像被遗忘的尘埃,在无声的黑暗中缓缓沉沦。
就在那无边的黑暗中游荡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猛然席卷而来,像是某种意识在悄然觉醒,将他狠狠扯出那片虚无。它没有任何预警,没有温柔的过渡,而是带着一种压倒性的强制力,将他的意识猛然投入一个陌生而混乱的世界。
下一刻,一阵令人作呕的腐臭猛地冲入鼻腔,几乎让他当场呕吐。他骤然睁眼,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狭窄的巷弄中。墙壁逼仄、低矮,几乎遮蔽了天光,两侧布满了黑绿色的霉斑,宛如皮肤病变般狰狞地爬满整面墙。脚下的积水泛着诡异的黄绿色光泽,反射着头顶那几盏闪烁不定的油灯,水面上漂浮着油渍与不明腐物,随波摇曳。空气又热又黏,仿佛带着湿漉漉的病气,黏附在皮肤上令人作呕。
远处传来低低的呻吟声,夹杂着铁链拖拽地面的沉闷撞击,一声接着一声,在这密闭的空间中来回回响,像某种苦难正在不断回放。血腥味和排泄物的臭气交织在一起,浓烈得几乎能将人淹没。
瑞伦茫然四顾,心中充满惊恐与困惑。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来的。身体像是被锁进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梦境,双脚踩在地上却没有实感,所有的触觉都被一种黏腻的痛苦所代替。
“这是……哪里?我不是刚刚还在床上吗?!”
瑞伦惊恐地低声呢喃,声音在幽闭的巷弄中迅速被吞噬。
他想要后退,想要从这令人窒息的地方逃开,可双腿却不受控制地朝前奔去,步伐凌乱又急促,像是在逃避什么恐怖的东西。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呼吸急促,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般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所看到的一切。
那双在眼前晃动的手臂——纤细、骨感,布满青紫瘀痕与老旧抓痕,皮肤泛着不健康的灰白色;衣袖破烂不堪,是用粗糙麻布缝补过无数次的孩童衣物,缝线斜歪不齐,沾满泥污与污血。他怔怔地看着那双手,下一刻猛地低头——他的身体……也不是他的。
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像被石头堵住一般。那不是他熟悉的四肢,也不是他熟悉的体感。他的身高变矮了许多,呼吸也带着一种病态的沉重,连奔跑时衣摆摩擦的触感都显得陌生。他仿佛被迫钻进了另一个身体中,成为某个孩子,某个正在逃命的孩子。
突然,一只青筋暴起的大手突然从阴影中伸出,扣住他的手腕。疼痛让瑞伦倒吸一口凉气,抬头对上一张狰狞的面孔。
“臭小子,看你往哪里跑?!”
那股力气仿佛大到想把他撕碎。
“你是谁?!放开——”瑞伦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声音变了,变成了一种陌生的、带着童音的沙哑。
“这种时候还学会装傻充愣了——伊莫斯?”男人粗暴地拽着他的头发,强迫他看向地面的积水。水洼中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苍白的头发黏在额前,灰色的瞳孔因恐惧而收缩,嘴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听话,你会卖个好价钱的。”
瑞伦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跳几乎在那一刻停滞。他望着水洼中那张惊恐扭曲的童年面孔,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他想开口质问、想尖叫,但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不是我。”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不是他……我不是……”
可那苍白如雪的发,那灰得像冬天天空的瞳孔,那因惊惧而僵硬的五官,还有男人口中那个熟悉得令人发毛的名字——伊莫斯。
瑞伦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他明明在床上,明明还在思考要不要留在罗特村,下一刻却被拖进了这样一个噩梦般的回忆里,甚至……变成了别人。
“风系亲和,潜力未测——价高者得!”商贩沙哑的吆喝声在市场中回荡,像毒蛇吐信般钻进他的耳朵。那个粗糙的手指仍紧紧掐着他的肩膀,仿佛生怕他逃跑。
男人粗暴地拖拽着“他”向前走去,肮脏的靴底碾过污水横流的地面,溅起带着酸臭气味的污泥。每一步都像是钉在伊莫斯胸口的钉子,黏腻声响混杂着他细微的喘息,仿佛在提醒——他现在连一件物品都不如。
夜色下的巷弄仿佛无尽延伸,破碎的砖墙间偶尔闪烁着鼠群的眼睛。伊莫斯被拖得手腕几乎要断裂,他想反抗,却连力气都没有。脑海里一片混乱,唯有“逃”这个念头像一只病蛾般疯狂拍打,可身体却无力飞翔。
终于,他们在一间挂着诡异蓝灯笼的店铺前停下。灯笼摇曳的幽光像是亡灵的眼,笼罩着这片死寂。
屋檐下站着一个瘦削的女人。她低着头,枯瘦的手指急切地在钱袋里翻动,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刺耳。那些赫利币在光下闪烁,像是要用它们换来某种救赎,又像是刺在伊莫斯心上的刀。
她的棕发凌乱,几缕白发在风中摇摆,破旧围裙上沾满油渍与可疑的暗红色痕迹。那是血吗?还是别的什么?伊莫斯不敢看。
这场交易冰冷得如同冬夜的风。男人握紧伊莫斯的手腕,语气带着厌倦与冷笑,他不过是在交付一件货物。
女人抬起头的刹那,伊莫斯胸腔里那颗心猛地收缩——
“妈…妈?”
颤抖的呼唤脱口而出,那声音像被掐住喉咙般嘶哑。
然而,女人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那不是母亲注视孩子的目光,而是一个买主在检查新货。短暂的沉默里,夜风吹得蓝灯笼疯狂摇摆,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
在那一刻,伊莫斯心底最后一点温暖也被无情碾碎。
原来,他不是被卖走的孩子,而是被交易的物品。
女人数钱的动作顿了一下,却始终没有抬头,她只是紧紧地攥住钱袋。
一阵阴冷的穿堂风吹过,掀起了店铺前破烂的旗帜。那上面用魔法火焰燃烧着几个扭曲的大字。幽蓝的火光映照在女人麻木的脸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伊莫斯”突然打了个寒战。那些在贫民窟流传的可怕传闻,那些关于“魔力者集市”的只言片语,此刻全都化作真实的景象摊开在他眼前。
“伊莫斯”被推上展台,赤裸的脚踝上拴着刻有禁魔符文的铁链。台下,戴着面具的贵族们用审视货物的目光打量着他,手指间跃动的魔法光辉照亮了他们贪婪的眼睛。有人用探测魔法检查他的骨骼,冰冷的魔力像刀锋般刮过他的血肉,疼得他发抖。
“风系天赋不错啊,三千枚赫利币?”
那个凶恶的男人再度出现,谄媚地弯腰:“大人,他还会点一点治愈术,您再加点……”
“伊莫斯”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另一侧,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沉睡的小女孩。女孩的额头上贴着劣质的魔力检测符纸。
“她的魔阶是二级……”女人低声对路过的商贩说,“只要一千枚赫利币……够我丈夫的医药费就行……”
商贩冷笑一声。
“二阶?魔力太弱。”
市场的另一端,无魔力者的劳工们佝偻着背,搬运着贵族魔法塔的建筑材料。他们的脖子上戴着禁魔项圈,防止他们偷学任何魔法知识。偶尔有人体力不支倒下,监工的魔法鞭就会毫不留情地抽下,在他们的背上烙下焦黑的伤痕。
“贱民就该有贱民的活法。”贵族们轻笑着,饮下那些美酒。
痛苦,愤怒,绝望的心情占据全身,后槽牙咬得发酸,“伊莫斯”怒不可遏,可是对此无能为力,只是任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那些戴着面具的身影在视野里扭曲变形,笑声化作蛇蝎低语,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忽然,画面像被利刃斩断般骤然消散。
他终于明白,伊莫斯为什么会那样对他。
瑞伦胸腔仿佛被火烧般疼痛。他想喊,想质问这一切到底为什么要发生,可他无法改变眼前的画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个被剥夺尊严与名字的孩子——在灯下瑟瑟发抖。
而台下的掌声、竞价声、笑声,就像潮水一般,把他一步步吞没。
梦境仍然继续着。瑞伦在黑暗中浮沉,意识像一片枯叶在湍流中打转。他听见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呼唤他的名字,但那声音很快被另一种刺耳的金属碰撞声淹没。
——铁链。 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塔的废墟中。寒风裹挟着雪粒从破碎的窗洞灌进来,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非人的嘶吼声。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魔药混合的气味,墙壁上溅满了发黑的血迹。
“实验体1432号确认失败。”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无法融合魔具。”
瑞伦转身,看见一群披着灰袍的法师站在阴影里。其中一人手中握着染血的镣铐,锁链另一端——
——拴着遍体鳞伤的伊莫斯。
瑞伦冲过去,想要解救他,但是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可声音却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仿佛是他本人又一次经历了梦中人的遭遇。
瑞伦看着伊莫斯被转手三次,最后被丢进了一个魔法实验场。最后他浑身是血地逃出那座地狱般的塔楼时,是阿博特在雪地里发现了他。
老猎人没有问他的过去,只是沉默地替他包扎伤口,而阿贝拉夫人用温热的羊奶一点点喂进他干裂的嘴唇。
“别害怕!从今天起,你就是俺们的孩子,以后你再也不会受苦了……”
……
灵魂在记忆的漩涡中颤抖不已。瑞伦只觉得一阵阵寒意从心底泛起,冰冷地爬满四肢,像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啃噬着他的骨头。他浑身发紧,双手无意识地颤抖着,耳边的声音像从水底传来,一切都显得遥远而又扭曲。
恐惧,愤怒,羞耻,愧疚。
那些本不属于他的情绪正不断涌入,搅动着他的意识。此刻,他正身处那段被血与铁链包围的童年中,与伊莫斯的灵魂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他几乎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他的胸膛被巨石压着,无法呼吸。
因为他知道,伊莫斯遭遇这一切的根源——和芬里尔堡脱不了关系。
那些贫民窟里出生的魔力者,在贵族眼里只是“资源”。而瑞伦,作为斯尔贝雷特家族的长子,从小耳濡目染的,正是这套“合理化”的剥夺逻辑。他也曾经以为,魔具不过是机械师的成果,是文明的标志。
但那时的他,并不知道魔具的另一面。
最初,它们只是为了放大魔力的工具,精美的指环、编织的披风、嵌有符文的权杖……那些在贵族聚会中被炫耀、竞拍的“魔法杰作”。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更强的效能、更稳定的魔力流动,那些创造魔具的人——不再满足于死物。
于是,他们开始转向活体。
人类的身体,尤其是那些天赋异禀却无权无势的魔力者,就成了最理想的材料。只需一点改造,一块魔石,一套术式,便能打造出一个“可控的魔力源”。
瑞伦胃里一阵翻涌,几乎想呕吐。他想起曾在书房里无意间翻到的资料,那些冷冰冰的术语和评估表格,甚至还有——“适配体编号”。
伊莫斯,就是其中一个编号。
他不想相信,却不得不承认。
瑞伦猛地睁开眼,仿佛从一场深海般的噩梦中挣脱出来,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把所有残存的恐惧都咳出来一般。他的呼吸杂乱,像被溺水的人强行拖上岸,每一口空气都灼热而痛苦。
模糊的天花板渐渐变得清晰,已经天亮了。
耳边的嗡鸣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木屋气味与炉火微弱的噼啪声。他感到额角、脖颈乃至后背都被冷汗浸透,贴在衣服上的布料如同湿布一般,令人难耐。
他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风霜的脸——阿贝拉正俯身看着他,眉头紧锁,神情焦急得不像平日里那个粗声粗气的村妇。
“可算是醒了!”她低声咕哝着,一边伸手摸了摸瑞伦的额头,又下意识地擦了擦自己被他汗水沾湿的手臂。
“你这娃睡得死透,俺怎么喊都不应。喊得嗓子都冒烟了还跟个石头人一样——”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虽粗,却压不住那一丝掩饰不住的担忧。
瑞伦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还没从梦魇中脱身,脑海中依旧残留着那片污水巷弄的恶臭与铁链碰撞的回音,心口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久久不能平复,他醒后比睡前还累。
在应付完阿贝拉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取下那枚鼠尾草吊坠。
它依旧安静地悬挂在锁骨处,银质表面冰冷、沉默,却隐隐泛着一层微弱的暖光,像是刚刚从火中取出尚未冷却的金属。那温度不高,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活性”——不像死物,更像是在某个深处微微颤动的心跳。
他怔怔地伸手捧起吊坠,指腹缓缓摩挲过那熟悉的纹路。
明明只是一个旧饰品,没有注入魔力,没有铭刻符文,没有机关,却仿佛刚才那场可怖的幻境,就藏在它沉默的轮廓之中。
这不可能是巧合。
他的指尖发颤,脑海中闪回那间血腥霉臭的巷子、那冰冷的镣铐,以及伊莫斯脸上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那种压迫力并不像做梦,更像是一段……被强行“注入”的记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瑞伦低声在心里问。他的语气里没有质疑,反而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吊坠没有回应。它只是安静地躺在他掌心中,像过去一样,温顺、无害——但瑞伦却再也无法把它当作一件普通的饰物了。那些突然涌入脑海的记忆毫无疑问都是通过这个吊坠传递而来的,这件看似普通的饰品,极可能是一件特殊的魔具。
可是他从没有听说过这世上还存在着能够产生“幻境”的魔具,更别说那些身临其境的感情。
遗憾的是,瑞伦对魔具制作却一窍不通。
窗外,罗特村那些低矮的茅草屋顶在夜中显得格外朴素。这个偏远山村别说精通魔具制作的匠人了,恐怕连最基础的机械师都找不到。
而且,米莉是不是在知情的情况下才把吊坠给他……他不知道。
所有人都在瞒着他,可是现在只能靠他自己一个人去调查清楚。
第二天清晨,瑞伦下楼时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响。可就在踏下最后一阶楼梯的瞬间,他的动作倏然停住了。
厨房里飘来一股米粥的清香,炉火燃得正旺。伊莫斯正站在灶前,拿着长柄木勺一圈一圈地搅着锅中的白粥,袖子随意挽起,银白的发丝被晨光染上浅浅的暖色,后背挺直,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少年。
可瑞伦却无法把目光移开。昨夜梦境中,那被铁链困住的、瘦得像影子一样的白发孩童,正在拍卖台上被评估、被买卖的“货物”……那双恐惧而倔强的灰色眼睛,此刻仿佛也藏在那安静的背影里。
一阵突如其来的酸涩从胸口涌上来,让他一时说不出话。
他紧紧攥住楼梯扶手,指节泛白。理智告诉他,那只是一个幻象,是吊坠制造的梦,是不可解释的“共感”。可情绪却不由分说地纠缠着他,把每一个细节都拉扯得刺痛。他也明白为什么伊莫斯不喜欢他了。
可即使如此,他和伊莫斯之间的隔阂也并未因此减少分毫。
伊莫斯似乎察觉到什么,微微回头瞥了他一眼,那双眼神依旧带着熟悉的防备和冷淡。
瑞伦想要验证那些幻境的真实性,于是饭后便悄悄找到阿博特。
“冒昧了,请问,您也是在雪地里捡到伊莫斯的吗?”
老猎人正坐在屋外削着木柴,闻言抬起头,咧嘴一笑:“可不就是嘛!那天雪下得跟要把天盖住似的,咱刚进林子没多远,就看见雪堆里缩着个小白影子……浑身是伤,还发着高烧,比你那时可惨多了。”
“那……他遭遇了什么?”
阿博特愣了一下,手上削木头的动作顿了一拍:“他没跟你提过?”
瑞伦摇头。
“那孩子啊,嘴比老鼠洞还严。”阿博特啧了声,又看了他一眼,忽地露出促狭的笑来,“怎么?你们关系变好了不成?”
“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瑞伦慌了神,脸一下子红了,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几分,“只是……既然他都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总该……该……”
话到一半,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像气跑了的风袋,最后几乎成了耳语:“这很公平。”
这时,厨房里传来阿贝拉的喊声:“喂!老头子,你是不是又欺负人家孩子了?”
“嘿嘿!”阿博特干笑两声,伸手拍了拍瑞伦的背,那巴掌拍得不轻,差点把他拍得一个趔趄,“好一个‘等价交换’!俺考你个题,伊达利尔最常听的一句话是哪句?”
“您是说……‘魔力是神灵的赐福’?”
阿博特点头,忽然语气沉了下来,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在这儿说得好听,可在贫民窟里,魔力……那不是什么赐福,是活脱脱的灾星。你身上要是有魔力,那些人就盯上你了,比豺狼还快。”
他顿了顿,挠了挠头:“伊莫斯那小子天赋不低,魔素量足得吓人,放在什么学院都能当宝贝供着。可惜啊,他投胎投错了地方。他爹娘……唉,连人都算不上,整天喝得烂醉,不是打就是骂,最后干脆把他当货给卖了。”
说到这儿,老猎人声音低了些,手里的柴也削慢了:“那年俺见到他时,他都快冻透了,身上没一块好皮,嘴唇发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瑞伦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那些昨夜在梦中看到的痛苦记忆,一点一滴,在阿博特朴实无华的叙述中,缓缓落地、生根。阿博特说的每一个细节,都与他昨夜幻境中看到的画面严丝合缝——艾斯文迪的魔法塔、魔具实验……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滑下。
“俺们也只是尽了点力罢了,”阿博特声音低了几分,“你也知道的,哪怕是艾斯文迪最角落那所魔法学院的学费,都够俺们这村子攒大半年了。”他说着,望向屋内。伊莫斯正帮着阿贝拉擦桌收碗,动作利落,像模像样。
“委屈他了,真是……”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那种苗子,放在城里,早就供起来了……现在倒好,跟着我这个老头子下地砍柴、上山猎兔,也不知是好是坏。”
一股沉重的情绪再次堵住了瑞伦的胸口——在离开芬里尔堡前,他从未真正接触过这样的故事,也从未听说过,魔力天赋在某些地方竟不是荣耀,而是一种危险的存在。
“我……我真的打心底佩服您和阿贝拉夫人,竟然……愿意收留伊莫斯。”他说得有些迟疑,却是发自肺腑。
“呦,这有啥好佩服的。”阿博特咧嘴笑了笑,眉眼皱成一团褶子,“你不知道那小子头一回帮阿贝拉升炉火时,把厨房后头那灶口给炸得黑黢黢的,俺俩足足忙了一下午才收拾干净。”他笑得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骄傲似的拍了拍瑞伦的肩膀。“嘿,这就是孩子嘛,能养活自己,能学会日子怎么过,那就比啥都强。”
忽然,他语气一顿,低声道:“不过……这几天罗特村也不太平,俺听人说了点不怎么好听的传话。”
瑞伦心里一紧:“是关于……芬里尔堡?”
阿博特点了点头,神情也沉下来:“唉,是啊……骑士佬们来村里贴了个告示,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地儿起火了,这件事倒还好,碍不着我们这些人。只是……这黑纹病又闹起来了。”
瑞伦怔住了。他没有勇气追问更多,只能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可那股不安与悲伤,早已像潮水般漫过胸腔,一点点蚕食着理智。
父亲与米莉的计划……很成功。他们用他的“死亡”换来了短暂的安全,将他从帝国的猎网中抽离。但这代价呢?
他咬紧嘴唇,那场火光冲天的夜晚再次浮现在眼前——塞兰斯披着狼皮大氅,逆光而立,将他推向逃亡的生路,却独自留在风暴的中心。那不是他惯有的作风,而是一种近乎诀别的沉默。
“我可以去村里看看那张告示吗?”瑞伦低声恳求。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艾尔薇娜的身影,那个总是冲他皱眉撒娇的妹妹;还有库雷夫老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可即便没去亲眼确认,答案几乎已经呼之欲出。
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脑海中一个个闪现,又很快被更黑暗的念头吞噬。若连“瑞伦亚斯·斯尔贝雷特之死”都已昭告天下,那么关于父亲的“叛国”罪名,恐怕早已被帝国堂而皇之地盖棺论定。
“要是真打算去村子里瞧瞧啊……”阿博特挠了挠后脑勺,语气慢吞吞的,像是在掂量什么,“不如……就让伊莫斯那小子陪你一道吧。”
瑞伦脚步顿了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我一个人也能去。”
“嘿,瞧你说的 你认道儿啊?”阿博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你俩年纪差不多,走一块儿也有个照应。再说了,那小子嘴虽然臭点儿,人倒也不坏。”
瑞伦扶了扶额,心中不禁苦笑。要是阿博特知道他们俩已经打了不止一架,怕是就笑不出这么轻松的话了吧——哪还有什么“照应”,分明是火药味都能炸锅的组合。
“没想到您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瑞伦有些别扭地转开视线,声音里夹着点抗拒。
“这儿又不是你们那个铜墙铁壁的什么堡来着——芬、芬啥?”阿博特皱着眉头回忆着,然后自顾自摆手一笑,“管它呢,总之,在俺们这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你记着,天黑前回来吃顿热乎的。阿贝拉今儿说了,晚上要炖她那拿手的土豆汤。”
瑞伦眼角微微动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我答应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