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莫斯虽然一脸不情愿,但在阿博特的再三叮嘱下,还是闷闷地点了头。他从墙角抓起一个破旧的斗篷,随手扔向瑞伦的怀里,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戴上,别让人看见你那头蓝毛。”
他知道,伊莫斯并非真的关心他冷不冷,而是明白蓝发在这片土地上意味着什么——异类、灾星、麻烦的源头。若不遮掩起来,他们很可能还没走进村口就惹来指指点点。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踏上了山路,斗篷下的身形在风雪中靠得很近,却像隔着整座山岭那般遥远。走到半途时,伊莫斯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头的瑞伦,眉头皱得死紧。
“你是石头做的吗?走路怎么跟婴儿学步一样慢。”
他语气不重,却分明带着不耐烦,像是随时都可能把人扔回山上去。瑞伦没回嘴,只是低头把斗篷裹得更紧了一点,加快了脚步。
那晚在阁楼上的争执,伊莫斯的魔法、冷笑,如今依旧在脑中盘桓。就算知道伊莫斯的过去有多可怜,那些梦境里看见的肮脏市场、带血的枷锁,也无法抹去他曾亲口说出那些话的事实。同情是一回事,但这不代表他该原谅他。
伊莫斯冷哼一声,转过身继续向前,背影凌厉,脚下带起的雪粒像是要把所有情绪一并掩盖。他看都没再看瑞伦一眼,却刻意放慢了半步。
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寒风裹挟着松脂味与远方的炊烟气息,悄无声息地掠过树梢。山路尽头,云雾渐渐散去,一座被银装素裹的小村庄浮现于天地之间。
那是罗特村——隐藏在雪岭与松林之间的聚落。屋舍错落有致,炊烟在屋顶缓缓升腾,仿佛一幅沉静的画卷。它静卧在大地的怀抱中,仿佛凝结了岁月的风霜,古老、寂静,却又坚韧得让人动容。而在村庄尽头那座略显破败的石质教堂前,一尊漆黑龙首的雕像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它双翼紧收,俯视着山下的土地,似在沉睡,也似在守望。火痕般的旧纹沿着龙首蜿蜒向下,仿佛残留着某种曾经燃烧的神圣气息。
瑞伦不由得停下脚步,望着那龙像若有所思。而伊莫斯却早已甩开他,连个眼神都懒得回。少年裹着斗篷,快步穿过积雪未融的小巷,转眼便消失在转角。
瑞伦只回过神来,裹紧衣襟,快步追了上去。
他们一同穿过村道,走向那张被张贴在告示栏上的纸。
告示上的墨字在风中略显模糊,却依旧清晰得足以刺穿骨髓:
“北境之狮·塞兰斯,因涉嫌叛国罪名,现已被列为帝国通缉要犯,行踪不明。
其庇护罪人之子,已在秘密审判中执行处决。
凡知其踪者,或掌握相关线索者,请即刻前往芬里尔堡驻军处报备。隐瞒不报者,将视为共犯,依法惩处。
此外,有重要事宜需告知:
瘟疫黑纹病再次卷土重来,现已蔓延至北境各地。为保护村民安全,请所有居民加强防护,避免不必要的外出,务必保持居住环境清洁。
——帝国监察厅启”
瑞伦只是低下头,没有回应。他将斗篷拉得更紧了些,寒风穿过巷口,他的身影在雪地中微微颤抖。
几位村民正围在告示栏前低声交谈。风雪将他们的斗篷边角吹得猎猎作响,却丝毫压不住他们交头接耳的热切。
“叛国啊……北境之狮居然也有今天,啧啧,世道真是变了。”
“大伙不觉得这事儿有点怪?黑纹病一闹,他那边就出事……”
一旁,一位背着柴火的老妇人皱着眉头看着告示,嘴里不停地念叨:“黑纹病又来了……俺就说最近冷得不对劲,孩子们还咳嗽个不停呢。老天保佑,可千万别轮到俺们这村儿来……”
“听说前两天隔壁艾鲁村就有人染上了,才烧了一晚,整条胳膊都成黑的了,活活吓死了他娘。”一个壮汉声音压得很低,但周围几人仍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病到底是怎么传的……”一个年轻母亲紧紧搂着怀里的婴儿,声音里透着止不住地颤抖,“俺男人还要去集市送货,俺不放心啊……”
“唉,黑龙庇佑吧……再这么下去,怕是真得靠信仰活命了。”另一个中年人低声说着,语气里有一种无奈的疲惫,手指却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个古老的龙形符印。
说话间,其中一人瞥了眼路边的瑞伦,目光只是匆匆一扫,随即落回告示上。瑞伦下意识低下头,帽檐掩住了他大半张脸。争论声此起彼伏,寒风吹过,他们的声音仿佛化作无形的漩涡,弥漫在雪地之间,掺杂着失望、愤怒与一种说不出口的绝望。
伊莫斯盯着告示的时间并不长,却突然抿紧了嘴唇,眉头微皱。他的目光扫过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片刻后,他快步走向人群,主动和几个年长的村民搭话。
“伊莫斯啊,是你呀!阿贝拉今天咋没来集市啊?”
“唉,小子你来了正好,今早贴这玩意儿的人不安好心……”
只用了短短几分钟,他就从左邻右舍、卖糖果的老太、打铁铺的徒弟那里打听出一圈消息——这张通缉与防疫的联合告示,是今晨帝国驻军的人张贴的。带队的军官一身黑甲,面孔严厉,当街盘问了好几个村民,特别是那些头发颜色稀奇、来历不明的人,连卡拉婶婶家的小外孙也被拉去对了好几次话。
得知这些后,伊莫斯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罗特村,从来就是帝国的边缘地带,是那些地图上几乎不会标注的“被遗忘之地”。可现在,连这片雪岭尽头的宁静角落,也无法置身于动荡之外了。
“喂,”
伊莫斯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背后响起。
瑞伦一回头,就对上他那双灰色的眼睛,神情比这山间的雪还冷。
“你应该知道黑纹病是怎么回事,对吧?”
瑞伦微微一怔,嘴唇动了动,却没能马上回答。
“别装傻,”伊莫斯靠得更近一步,眼神锋利得像刀,“你不是贵族吗?不是从那个堡里来的?不是连药都能自己配?那你肯定知道——这病,到底是怎么传的?”
瑞伦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空气?水源?魔力?还是碰到就完了?说话。”
“…没错,这几点都有。”瑞伦的声音发涩,努力稳住语气,“它起初没有明显征兆,但……传染性极强,魔力者,普通人都会感染。最早的症状是皮肤发冷,随后会浮现黑色纹路,通常从手指开始……十八至二十四小时内,器官就会开始衰竭。”
“预防呢?”他低声问,语气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冰碴子,“你们贵族不是早该研究出来了吗?有没有用的?药,符咒,护身道具——我们这穷地方买不起,但你总得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活下去。”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语速快得近乎焦躁。那双原本总带着不屑和讥讽的眼,此刻却浮现出一丝不安的光——只是他压得很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瑞伦怔怔地看着他。
他听得出来,伊莫斯是真的怕了。风声从村道尽头吹来,卷起雪屑,也拂乱了瑞伦胸口的情绪。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斗篷。
“……我会尽力想办法。”他最后说道。
但这句话太轻太飘,在伊莫斯眼里,恐怕比雪地里的脚印还容易被风吹散。伊莫斯像是根本没打算回应那句轻飘飘的承诺,只在原地冷哼一声,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可当他侧过脸时,瑞伦却清晰地捕捉到那双灰色瞳孔中一闪而过的厌恶——不带掩饰的、彻骨的厌恶。
在他眼中,瑞伦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衣不沾尘、嘴上说着“会努力”,实则在灾难真正逼近时只会躲在权势背后苟且偷生的寄生虫。他没说出来,但全写在脸上。
他冷冷地甩下一句:“你还是回你那堡里继续‘尽力’吧,别把希望挂嘴边,听着恶心。”
话音刚落,他便猛地转身,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多施舍。瑞伦一愣,下意识开口追问:“你要去哪?”
“我顺路去铺子买点东西,你去广场等着,别跟来。”
那语气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更像是在指挥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他脚步一转,斗篷一摆,便消失在街道转角,只留下一道被风吹乱的脚印和一片沉默的空气。
瑞伦拢了拢斗篷,顺着伊莫斯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终究没追上去。他低头缓步穿行在村道之间,风雪早已将路边的木牌与石阶染上了一层模糊的白。他踏着残雪,失神地走到了罗特村的中心广场。
那是一片空旷肃穆的广场,静默地坐落在村庄的心脏地带。正中央,一座高约两人之高的古老火炉巍然矗立,由灰白色石料砌成,炉身遍布纵横交错的裂痕,仿佛历经无数风霜,却依旧屹立不倒。
炉中燃烧着一团奇异的火焰——那并非寻常的赤焰,而是流动的灰白之光,如同浓雾与星屑交织而成,缥缈而寂静。它既不炽热,也不耀眼,却散发出一种令人意外的温暖,如同埋藏于深渊底部的微光,火光轻轻跳跃时,会在周围石壁上映出模糊的幻影,仿佛古老的记忆在炉火中低语,又似有沉眠的意志在黑暗中睁眼。
火炉之后,是一座展翼昂首的黑曜石巨龙雕像。它双翼高扬,仿佛随时准备冲破尘世的桎梏,飞跃九霄。锋利的利爪紧握着象征火焰的铜球,眼窝深陷,神情庄严肃穆,宛若一位不语的守护者,默默俯瞰着这个风雪中微不足道的村庄。
瑞伦缓缓绕着雕像踱步,目光扫过石像底座,隐约能辨认出几行模糊斑驳的铭文。字迹已被岁月侵蚀得几近不可读,但其中“灾厄”“庇佑”“遗火”等词汇,仍带着古老的回响,深深刻入他的心底。
雕像前散落着几根香灰未尽的烛台,以及几束早已干枯的野花——这些并非新近供奉,但也绝非随意丢弃。那是一种沉默的祈祷,残存的祭仪,就如这团深埋于寒冬中的火焰,任岁月剥蚀,依然有人愿为它守候。
瑞伦眉头微蹙,心中悄然泛起涟漪。黑龙教的传说他并非未曾听过,尤其在北境偏远村落中,更是流传甚广。传说中那位曾击退寒灾、赐予人类火焰与庇护的黑龙,如今虽已沉眠,却依旧被视作守护神明。
他环顾四周,发现每当有村民经过广场,脚步便会不自觉地放缓,像是本能地对某种不可见的存在抱有敬意。有几位年长的村妇甚至低头向龙像鞠躬,嘴里轻声呢喃着什么。
“……愿深渊之火别熄啊……”
“尼德霍格大人留下的火种,可得保佑咱村平平安安,别叫那黑纹病沾上门来哟……”
而就在这时,他的胸口忽然一颤。
瑞伦低头,只见那枚鼠尾草吊坠竟在衣襟下轻轻震颤。那种震动极为细微,却真实得让他骤然警觉,这是第二次了!吊坠微微发热,不是炽热的灼痛,而是一种渗入骨髓的温暖,宛若炉火边的残烬复燃。
他的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吊坠的颤动在靠近龙像时愈发频繁,仿佛在与那团灰白色的火焰产生了共鸣。瑞伦捂住胸口,目光在那龙像与火炉之间游移不定。没有咒语、没有魔力的引导,它却在自行回应——这绝不寻常。
一切仿佛都被某种力量串联起来。
忽然,炉中那团灰白色的火焰微微一颤。
瑞伦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下一瞬,火焰猛地收拢,像被什么无形之手抹去般,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整个广场陷入一片死寂。
“火、火……火熄了……?”
“深渊之火是不可能被任何东西熄灭的啊!这不可能啊……”
“老天爷……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快通知村长!!”
惊呼声此起彼伏,人们脸上的表情像是冬夜骤然降下的霜——先是愕然,继而转为惊惧。几个年长的村民连忙朝龙像低头祈祷,口中喃喃着咒语,仿佛只要唤得出黑龙的名字,火就能重燃。
瑞伦却站在原地,双膝发软。
剧烈的眩晕感从脚底涌上头顶,像是被无数条冰冷的藤蔓缠绕住脊椎,他捂住额头,努力维持清醒。就在这时——
“来吧……来火炉之下。”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那声音不像是人类的语言,却又能听得一清二楚,如梦似幻,却带着令灵魂战栗的真实。
“……火熄,门开……混沌之息再度苏醒。 ”
瑞伦的身形踉跄了一下,勉强扶住龙像的基座。他的视线一片模糊,额头沁出冷汗,心跳紊乱得像是被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是谁……在说话……?”
他喃喃出声,环顾四周,四周已经没有人了,连落雪的声音都被沉寂吞没了。他抬头看着已熄的深渊之火,心头越发不安。
“你到底是谁?要我……去哪?”
“下方。”
低沉而不带温度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像是从岁月尘封的地底翻涌而出,回荡在灵魂最深处。
“来地下……祭坛。命定之人,应回应召唤。”
那声音仿佛灌满整颗脑袋,低沉而压迫,如钟鸣击中灵魂深处。瑞伦骤然抱住头,额角青筋暴起,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剧烈的头痛仿佛钝锤砸击着太阳穴,一波波从脑髓深处涌出,让他几乎连站稳都变得艰难。
他踉跄着退了几步,脚步虚浮,斗篷被风掀起,衣角擦过那即将冷却的炉灰。他死死咬着牙,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低低呻吟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却略带迟疑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像一滴水滴落在即将沸腾的铁锅里:
“……你,还好吗?”
瑞伦猛然抬头,一缕粉红色的发丝在风中轻轻飘动。那是个约十几岁上下的少女,身穿斗篷兜帽,面容尚被阴影遮住。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和满头冷汗,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微微俯身靠近,语气转为严肃:“你脸色很差,要不要我扶你去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