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缓缓摘下兜帽,一头柔顺的粉发随之垂落。她额前戴着一圈深蓝色的发箍,将发丝收束得利落,发梢两侧各编成一股垂至肩头的长辫,末端以蓝色细筒紧紧缠束,随她动作轻轻摇晃,在阳光下微微泛光。
她穿着一件厚实的棉绒斗篷,风吹起衣摆时,露出其下那件蓝色长裙——布料质地厚实,手上是一双鹿皮缝制的老旧手套,掌心已经被磨得发白,却依旧干净整洁。靴子是雪地行走常用的防滑皮靴,靴缘缝着密实的兽毛,被雪染湿了一层,却未影响她站姿的稳当。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腰侧斜挂的一只圆形魔药包,用老旧帆布制成,上面绣着简易的草药图样,包口鼓起,似乎塞满了各式瓶瓶罐罐。包身被一道皮带牢牢系紧,走动间略微碰撞,发出一连串细碎的玻璃轻响,像随身带着一个流动的药剂实验台。
她的眼神沉静中带着一丝戒备,映出瑞伦微微晃动的身影。
“喂?能听到我吗?”
少女的声音突兀地闯入,让他猛地一震。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凌乱而迟疑地看向她。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恐惧和震惊,就像一个刚从梦魇中挣脱的人还来不及辨清现实。对方粉发、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他的身体几乎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半步,手指摸向胸口吊坠的方向,像是抓住唯一的锚点。
“我、我没事,我挺好的!”
瑞伦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急促,像是怕再待下去就要被人看穿。说完这句话,他几乎是仓皇地转身,像逃避某种逼近的危险那般快步离开那片突然寂静下来的广场。
可他太慌了,脚下没看清楚。方才落下的一层积雪早已覆盖了石砖缝隙中的薄冰,他的靴底在冰面上一打滑,整个人便猝不及防地摔了出去。
“唔——!”
他重重摔在地上,斗篷被卷到一边,蓝发在雪地中一片凌乱,整个人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忍痛还是该先找地缝钻进去。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只觉得膝盖像是撞到了石块,微微发颤。
少女轻轻一声笑,宛如风中银铃。
“你刚才还说‘没事’来着?”一个温柔而略带调侃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不高不低,却让瑞伦的脸更红了几分。
粉发少女不急不慢地蹲下身来,一边拂去他身上的雪,一边轻轻扶起他。
她扶着他坐到一旁的长椅上,雪花静静飘落在她的肩头,斗篷与裙摆轻盈地落在地面。她瞥了他一眼,眼角的笑意还未散尽。
瑞伦低着头,耳根烫得发烫,恨不得立刻从雪地里蒸发不见。
“额,额……谢谢你……”
瑞伦轻声说着,视线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他仍然显得拘谨,坐得笔直,双手紧紧攥着斗篷下摆。即便对方出手相助,他的神经依旧绷紧,仿佛随时准备再次逃跑。
“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没见过你。”少女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自然的亲切,就像雪夜炉边的一杯温茶。
瑞伦微微一怔。他本能地想要搪塞,但对方眼神清澈而从容,没有半点恶意。
“……瑞伦。”他最终低声答道,又顿了顿,像是权衡后补充了一句:“瑞伦亚斯。”
“我是克洛里斯。”她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温柔平和,克洛里斯微微俯身,撩起披风的一角,从腰侧的药包中取出一只小巧的药瓶。她动作极为干净利落,瓶塞打开的一瞬,清苦的药香便逸散出来。
“你的膝盖擦破了,别动,我来帮你上点药。”
她语气柔和,温婉。她跪下时裙摆在雪地里轻轻铺开,药膏的冷意混着雪意,还未触及皮肤,瑞伦却已慌乱地往后缩了半寸。
“我、我自己来就好!”
他语气里藏着下意识的拒绝,本想显得坚定,却又因为太过慌张而泄了气。
克洛抬眼望了他一眼,那双金色的瞳仁中泛起一丝淡笑,仿佛在打量一只炸毛的小兽。
“你确定?这个药可是我自己调制的,要是用得不对,可没那么快好。”
她没有真的逼近,只是将药瓶递到他手中,指尖却在他的掌心轻轻一碰——那触感细腻却带着寒意,像是来自某段遥远记忆的试探。
瑞伦低头接过药瓶,耳根已悄悄发红。他想说些什么,却只咬了咬唇,垂着眼将那瓶药捏得死紧。
克洛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雪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真是倔强的孩子。”她轻声说,语调像是说给风听。她的动作像是礼仪教本中的标准范式,既不过于亲近,也不显疏离。哪怕在这片落雪的边陲村落,她的仪态依然不显一丝寒酸,反而有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
“你自己看上去也没多大……”瑞伦下意识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丝迟疑。“你难道是贵族吗?”
“是在夸我年轻吗?不过我不是贵族哟。”克洛笑了笑,并未解释更多。她像是特意避开了更深入的话题。
瑞伦低着头,胡乱把药膏抹在膝盖的伤口上,他不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像克洛里斯这样彬彬有礼的少女。
“你是外地人?”他试图把注意力转移。
克洛并不急于回答,只是从药包中又取出一条干净的绷带递给他:“我是个医生,旅途中暂居于此。”
她微微一顿,目光落在瑞伦胸前那枚鼠尾草形状的吊坠上,眼神像是无意掠过,又像是刻意停留。
“……这广场有股古怪的气息,”她低声道,语调不变,却慢了一拍,“深渊之火好端端地熄灭了,不知是什么在作祟,你也要注意安全。”
说话时,她微微侧头,看似随意地望向火炉方向,指尖却缓缓摩挲着自己药包边缘的缝线。
“瑞伦,你不是村里人吧?”
瑞伦咬了咬牙,不想再多说,只是把绷带缠在伤口上,手法倒是颇为娴熟。他低声回道:“呃、我也是旅人!只是个路过的。”
“你的伤处理得很好。”克洛看着他的动作,轻声点评,“不是村医能教出的手法,你学过魔药?”
瑞伦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没再接话。她的每句话都合乎礼数,却又恰到好处地落在敏感处,让他不禁起了几分警觉。
他低头不语,垂在斗篷下的手指却悄悄收紧。
克洛里斯察觉到他的不安,却没有追问。
“你现在在哪下榻呢?”
瑞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吐出一个模糊的地名,小声地说了句:“在西边的一栋房子……和别人借住。”
克洛温声应道:“嗯,原来如此。”她察觉到了少年语气中的迟疑,也知趣地没有继续,她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要是之后有头痛或者发热的症状,记得来找我,我最近暂住在教堂后面的那间空屋。”
就在她转身之际,远处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踩得雪地“咯吱”作响,打破了广场上短暂的宁静。
瑞伦心中一紧,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伊莫斯——他从不走得这么快。
脚步声带着明显的急切与不安,像是在奔赴某个可能改变局势的现场。他一定也是听说了“深渊之火”的熄灭,这种异象,对于罗特村来说绝不是小事。
他披着那件破旧的斗篷,手中拎着一小袋东西,眉头微蹙,视线扫过广场,在落到长椅上的瑞伦时一顿。而几乎在同一瞬,他与刚要离开的克洛擦肩而过。
两人目光短暂交会。
伊莫斯下意识地眯起眼,脚步一顿,神情冷淡中透着一丝审视。他并未说话,只是偏了偏身,冷冷地避开对方的路,让克洛从他身侧走过。
克洛再次微笑,像是不以为意地向他点了点头,便径直离去。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雪巷尽头,留下一地被风卷起的足迹。
伊莫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站在原地,目光凝重,像是在记住那女子斗篷的颜色和行走的姿态。即便她表现得温和得体,但这世道上,越是装得像贵族的人,越不可信。
他转头看向瑞伦,一眼就瞥见他膝盖上缠着的白色布带,药膏的味道尚未散去,带着一股苦涩的草根味。他脸色一变,走上前来,语气毫不掩饰不满:
“谁动过你了?”
那语气听起来像是要找人算账,但更多的却是出于防范——他不信这村里还能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动手。可看着瑞伦那副茫然无措又带着一丝窘迫的神情,伊莫斯的神色微微缓了。他忽然意识到,这家伙骨子里还是个未经世事的贵族公子,倔强但没什么反击能力。这样的家伙,大概确实做不出什么恶事来。
瑞伦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膝盖,又抬头看了看伊莫斯,似乎有些尴尬地撇开视线,声音压得很低:
“……刚才雪太滑,摔了一跤而已,那人给了我药。”
伊莫斯的脑海中随即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身影——那个叫克洛里斯的医师,自从三个月前来了村里,就几乎没有闲着:谁家有头疼脑热、谁的孩子摔了碰了,谁家的牛羊不吃草,她都能对症下药,不收高价,只象征性收点干粮或者自家晒的药材。她开的药方看似普通,但服下去之后,往往半日见效,连连好转。
村里那些年长的老人甚至都开始在祈祷时,将黑龙的庇佑与“克洛大人”的妙手并列。
不仅如此,她还常常替阿贝拉夫人照看孩子,也帮忙缝补衣物,甚至还曾替人劝架。她几乎成了村里人共同的“守护者”之一。就连平日最难打交道的铁匠雷诺都曾当众说:“若是十年前就遇见她,俺那条瘸腿估计早就好了。”
伊莫斯的眼神沉了几分。
他早就注意到了克洛里斯那种过于完美的存在感——就像一块无声嵌入村庄的拼图,严丝合缝得不自然。明明只是个“路过的医者”,却能在短短时日内赢得整个罗特村的敬重与信任。
“蠢货。”伊莫斯突然开口骂起瑞伦。“你暴露了。”他指着瑞伦的蓝发。
恰好这时,几名村民从另一侧的巷子里走过,他们的目光在瑞伦身上一顿——准确地说,是在那缕不合时宜的蓝发上。他们低声交谈,语气中夹杂着犹疑与警惕,不多时便绕开了广场,动作却明显加快了脚步。那种被疏离、被看作异类的感觉,瑞伦再熟悉不过了。
“哦……还真是。”
他故意拉了拉斗篷,掩饰那抹蓝色,眼神却斜睨着伊莫斯,像是在看一场注定倒霉的戏。
“反正你也跟我一起露面了,倒霉也得一起倒霉,不是吗?”
……
两人一路无言地踏雪归家,寒风卷着积雪打在脸上,脚步声在空荡的巷道中显得格外清晰。阿博特家的屋檐上结了厚厚的冰凌,炊烟从烟囱中袅袅升起,炉火的温暖仿佛正透过门缝迎接他们归来。
他们一进屋,就被热浪扑了满脸,寒意褪去,才觉得身上的湿雪全化成了沉重的水汽。
“哎哟,这一大堆是啥?”阿博特正从炉边起身,见伊莫斯买的那袋子全是:干净的绷带、消毒用的烈酒、一些紧急退热药剂,还有两副从药铺高价买来的过滤口罩。“你这是……”阿博特挑起眉,有些诧异,“去劫了军医的马车吗?”
“现在集市都在抢这些东西。过两天要是村子也沦陷了,就全靠这些救命。”“能驱寒杀菌。”伊莫斯头也不抬,“比你信那火管用,而且今天它灭了。”
阿博特的脸色沉下来,半晌说不出话,他知道伊莫斯不会撒谎。
“怎么可能?!俺在这村子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那火能灭!那是龙神的火!”
瑞伦没有出声,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胸前的吊坠上。那枚吊坠已经冷却下来,静静地贴在他皮肤上,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他心知,那绝非梦。他仍能记得那句模糊而低沉的呼唤——“来地下祭坛。”
饭后,他装作随意地与阿博特闲聊起来,询问起罗特村的来历与旧事。
“阿博特先生,罗特村建了多久了?”
阿博特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烟斗,笑了:“你还真问着了。这地方啊,说来可没多长历史。”他挠了挠下巴,眼神望向窗外黑沉沉的雪岭方向,像是在回忆什么。
“据说这里原本是块荒地,没人敢来,附近魔兽横行。但有一回,有些逃难的人误闯进来,发现这儿附近竟然没魔兽——哪怕是雪原上的赤眼狼群,也从不靠近这片地方。”
他压低了声音。
“后来,有人说这地底下埋着个什么祭坛,是黑龙教廷留下来的遗址。黑龙大人镇守过此地,里边有深渊之火,这火啊听说是龙神吐出来的火焰,魔兽不敢靠近。反正谁也没看见过那龙,但不闹事是真的。”
瑞伦微微一怔:“……所以大家都信黑龙了?”
阿博点点头:“那时候可没人信神会眷顾俺们这些逃难的老百姓,可你瞧,俺们在这儿安顿下来,种地、打猎、过冬都比别处容易。就算年年大雪也没遇到过魔兽,村子也没出过啥大事。”
他呵了口气,语气带上些许感慨:“也就几十年工夫吧,村子慢慢就有模有样了。人不多,清清静静的,像是被什么力量庇护着。黑龙教嘛,咱村里也算不上正统的,但是也会过遗火祭什么的,今儿个你也到遗火广场看见了吧?那头龙雕像。”
他笑了一声:“谁不想过点安生日子呢?”
瑞伦问道:“遗火祭是什么?”
“嗐,那是老传统了,咱村子每年都会办的,冬天快过完的时候整一场热闹的,图个心里踏实。你们大户人家叫追悼会啥的?我们这边,叫‘遗火祭’。”
他抓了把板凳坐下,拍了拍腿示意瑞伦也别杵着,“你先别瞎想,啥邪教啥献祭都不是,就是个念旧的仪式。以前村里人死得太多了……有时候一冻就是一家子,有时候是病,有时候是……你见过那种魔兽吗?大得像头牛,脸像人,还长角。夜里来,啃房顶。”
他说着耸耸肩,语气像是在说山里狼下山咬了鸡一样自然,脸上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压抑。
“黑纹病那几年最凶,一传一个,死得快得跟砍麦子似的。我们那时候都说,是神发怒了,要拿火来净人心。嘿,这事你要跟你们城里人说,他们只会觉得咱们迷信,没文化。”
他用手指蘸了点唾沫,啪地灭了炉边的火星,眼神落在跳动的火光上。
“那火就是烧不完,也灭不了,现在广场上的那个火,是几十年前点起来的。那时候人心惶惶,说是要从龙神那儿请一道护佑……就有几个老家伙冒着雪去了广场底下的祭坛,把火种带上来点着的。”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瑞伦应该知道他说的是哪儿:“你不是见过那火吗?灰不溜秋的那团玩意儿,谁看谁心里发虚。可就是它,一直烧着。你不信邪也得信——这几年,哪怕雪封山、死人堆,别处都乱套了,咱罗特村愣是挺下来了。”
瑞伦的眼神动了一下。他终于捕捉到了阿博特话中那句关键的信息——“广场底下的祭坛”。
他强作镇定,试图压住心跳的异动,装作随意地问道:“……那,那个祭坛,现在能进去吗?”
阿博特听见这话,脸色明显变了一下。他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粗糙的指节“咯吱”一响。
“你问那个地方干啥?”他语气突然严肃起来,“那地方……平时没人敢提。”
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又朝窗外扫了一眼,像是怕被谁听去,压低声音嘟囔:“老一辈的人说,那下面压着的东西不干净,是灾厄来的时候留下的‘火种’……说是黑龙神亲手封下的地儿,凡人靠得太近,会被吞魂噬骨。”
他挠了挠头,声音带上一点焦躁和不安:“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但我小时候见过几次……那时候村里还没有彻底封死下面的门,老旧的石盖子松松垮垮的,有个疯子不知道从哪儿钻进去过。”
他压低了声音,眼神在屋内来回扫了一圈:“那人原本是个砍柴的,干活踏实,人也本分,可他回来后就不对劲了,满嘴胡话,说什么‘火在哭’、‘深渊张眼了’……听得人瘆得慌。他眼睛全红,半夜往屋顶上爬,脖子上缠着自个儿的麻绳……”阿博特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再过几天,他全身浮肿,皮肤长出一片一片黑花,像是烧焦了又泡水的木头皮……最后死的时候,嘴里还在喊着‘别看我、别看我’……后来就传开了,说那地儿有鬼,说那是‘深渊之火’压着的东西在作怪,疯的、死的可不止他一个。最离谱的一次,是有个猎户的小孩在那边玩雪,回来一夜之间眼珠子全白了,连自家人都不认!”
瑞伦问:“然后呢?”
他顿了顿,眼角浮现出些难以掩饰的惊惧,“后来,村长请了个高阶魔法师来做法,硬是用封印石隐藏了那条路,从那以后,没人敢再提地下的事。”
阿博特看向瑞伦,脸色阴沉:“你打听这事干啥?别说俺没提醒你,哪怕你是圣女的儿子,也别招那种东西!”
听了这番话后,瑞伦晚上就睡不着了。
他内心挣扎不已。一方面,那地下的“封印之地”无疑藏着危险。连阿博特那样粗枝大叶的猎人都谈之色变,可见那地方真的出了事;另一方面,他却又被某种难以言喻的吸引感拉扯着。那种召唤不像陷阱,更像是一道问题抛给了他——你是谁?你将如何回应?他去了的话,也许就能知道吊坠的真相了。
……
自从那日深渊之火熄灭之后,罗特村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阴云悄然笼罩。
风雪依旧,日出日落的节律未曾紊乱,但村子里却再也没有响起过那种从炉火中传来的安心噼啪声。谁都没有把这件事放到明面上说,却又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寻常。
人们仍旧照常耕作、狩猎、挑水、做饭,每一个日常动作都精准得像早已刻在骨血中的仪式。但那股原本乡野间应有的松弛与热气,仿佛连同火焰一并熄灭了。孩子们变得安静了些,集市上的笑声少了些,哪怕围炉取暖时,也总有人时不时往窗外瞥上一眼。
最先变化的是风。
风声变得低沉,好似山林里藏着什么巨物的呼吸。夜晚,它会从松林深处吹来,带着刺鼻的腥气和未燃尽的灰烬味。猎人回村时说,雪地上出现了陌生的脚印——不是狼,也不是熊,而是某种形状奇怪、足迹深到无法丈量的爪痕。
其次是天空。
有几日,日出前的天穹浮起一层灰白色的雾,像是血被水稀释后的颜色。云层聚散无常,偶尔在夜里被闪电撕开,却没有雷声。牧羊人说,他曾看见极远的云端有一道深黑的裂缝,像天空被划破,却在眨眼间消失无踪。
往日每逢集市,总会有几辆外地的马车络绎不绝地赶来。商贩们带来盐、干果、布匹,带走皮毛、木雕与腌肉。可近来,他们来得越来越少,来时眼神飘忽,马匹鼻息急促。
“北边的路……夜里会起雾。”一个商贩颤声说着,手指握得发白,“雾里有人影,却没有脚步声。第二天再看,那片雪原上全是烧焦的树桩。”
他们赶紧卖完货,连夜离开。再没有人愿意多在村中停留。
鸟群在黎明时不再鸣唱,而是成群结队绕着天空盘旋,随后毫无预兆地向远方逃逸。狐狸出没在田埂边,眼中反射着怪异的微光。河里的水开始浑浊,飘来不知名的灰色浮沫;连鱼都翻着白腹漂浮在水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吓死。
一切都在暗中积聚。风雪掩不住那些微小的迹象:枯木裂出的缝隙渗出黑色的汁液,夜里犬吠不断,却没人敢开门查看。
……
自那日之后的几天里,瑞伦总会借着替阿贝拉买菜的由头,频繁前往遗火广场,试图寻找那被低语引导的地下祭坛入口。可不知为何,自火焰熄灭的那一刻起,胸前的吊坠便再无任何反应——像是失去了某种联系,又仿佛在沉睡。
他开始怀疑,是否正因那团象征庇佑的火焰熄灭了,才让那神秘的召唤也随之沉寂。
与此同时,那一头醒目的蓝发,终究难逃村人的眼睛。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刻,他悄然成了议论的焦点。人们表面若无其事,却在他走过后低声交换眼神;没有谁公开指责,却也没有人真正释怀。
但日子还得照常过下去。他帮村里的老人处理药草、调制外伤敷剂,有人开始记住他的名字,投来善意的点头;也有孩子藏在门后,对他指指点点,小声猜测他的身份。在村屋与灶火的阴影中,那些关于他来历的耳语也愈加频繁——蓝发、贵族、灾厄的象征……冷冷清清地飘荡在柴房后、灶台下,就像夜里没停歇的风。
仿佛整个罗特村,都被遗火熄灭后升起的灰烬所笼罩——不灼人,却压得人透不过气。
而黑纹病,终究还是降临了。曾被庇佑的雪岭之村,如今也无法再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