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瑞伦脚下一顿,耳边传来一声极深的低鸣,不知从何而起,像地心鼓动,又像是……某种存在在远方回应他的到来。
他未曾察觉,意识正悄然模糊。原本的疲惫与不安如潮水般退去,仿佛有什么温热之物自体内升起,将寒意一并驱散。他不再觉得冷,皮肤不再刺痛,胸口的压迫也悄然消失。整个人仿佛漂浮在一层柔软的暖雾中,呼吸变得顺畅,四肢也渐渐放松。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笑,像是对这份舒适与宁静的本能回应——几乎令人忘却此行的初衷。
他脚步微滞,脑中一片空白,仿佛陷入了某种梦境般的轻盈状态,直到那道幽深的石门悄然开启。
吊坠骤然一颤,光芒猛地收束成一点,似乎遭遇强烈干扰。那股温热感瞬间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脊背直灌骨髓。
他猛地一震,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淋下,从沉溺的恍惚中惊然惊醒。
眼前,是一座沉眠已久的地下空间。比他预想得更大,也更深——穹顶高远,石壁弯曲如壳,四周铺满层层嵌石,皆刻有古老的祭文。最中央,是一面巨大的壁画。
火炬照亮石壁,瑞伦与克洛凝视那面斑驳墙面。色彩虽早已褪去,唯有深刻的线条仍清晰可辨。
第一幅,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大地。
山川流淌,溪水如镜,魔力的光辉自花朵与树影间隐隐泛起。瑞伦几乎能感受到那段繁盛年代的气息——芬布尔的乐土,曾如此生机勃勃。壁画上方刻着一行古老符文:
『彼时大地尚温,神力在草木间行走』
第二幅,色调骤变。
冰蓝与死灰覆盖整面岩壁,一条巨大的冰霜巨蟒自画面深处蜿蜒而出。它鳞甲似万年玄冰,目光幽冷,吐息化作漫天风雪。身披兽皮的古民跪伏在蛇影之下,瑟瑟发抖。
『冰霜巨蟒,吞噬四季;霜与雪,泯灭生机』
第三幅,中央是一只展翼咆哮的黑龙。
黄金竖瞳如烈日灼目,黑鳞之下翻腾着深渊火焰。黑龙与巨蟒于画中对峙,天地崩裂,山川翻覆。龙爪贯穿巨蟒脊骨,火焰冲天,仿若烧穿夜幕。
『黄金之瞳睁开时,烈火以逆命之姿重燃天地』
第四幅,巨蟒被钉入冰原。
它身躯横亘天际,被六根石柱封印。
『六柱镇魂,以冰封誓;不祈战神之怒,再启灾劫之门』
第五幅,风格陡然转变。
村民围绕灰白火焰祈祷。火焰自大地升起,如雪地中盛开的圣花,映照着人们的面庞。他们在雪夜中聚集、歌唱、祭祀,而高空中黑龙残影悄然隐去,仅留那团火焰静燃不熄。
『深渊之火不灭,誓言未息』
这便是芬布尔世代传颂的历史。
瑞伦几乎屏住了呼吸。他感到自身无比渺小,仿佛正仰望一场古老神明与灾厄之间的战争残影。而那条壁画中盘踞的冰霜巨蟒,即便仅为褪色轮廓,依旧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那目光空洞而森冷,仿佛随时会自岩壁中破封而出,将他吞噬。
“多么……美丽的画啊……”他低声喃喃。
克洛默然驻足许久,像是在确认某种被时光遗忘的印证。最终,她开口,语气平稳,听不出悲喜:
“……如今的艾斯文迪,早已无人识得这些了。”
“他们转而膜拜远方的神族,自以为那才是‘正统’——却忘了,这片土地,本不属于那样的信仰。”
她语调缓慢、清晰,像在为谁记录,又像在自言自语,不带评判,也无怨怒。
“……也无妨。历史本就如此。”
语落,她移开目光,仿佛从未在意那些被遗忘的过往。
而瑞伦则回忆起童年时的传说。彼时他年幼不解,如今却能在壁画前,真正感受到那份信仰的温度。
就在那希望的火苗尚未完全烧透心头时,瑞伦忽然打了个寒战。
他低头望着那团深渊之火——原本只觉它神圣、温暖,仿佛拯救一切的希望源泉,可越看越觉得,那火中似乎藏着什么……不该被唤醒的东西。那黑色火柱在无声地翻腾,像是在注视他们,沉默中酝酿着某种久远而陌生的意志。
脑海里忽然浮现阿博特那晚在炉边低语的话。他原以为那只是迷信,可此刻,站在这座地下祭坛之中,呼吸被火焰压抑,皮肤仿佛贴在燃烧的岩面——他不再确定那是不是错觉。
他缓缓退后半步,目光不自觉地扫向四周墙壁残痕——它们像被某种力量抓挠过,火光照不透的地方,黑得发冷。
“克洛……”他低声开口,嗓音有些发紧,“关于你说的污染源……你有什么头绪吗?”
那种发自内心的、毫无根据的恐惧,如同从骨髓里冒出的寒意。
克洛走上前,从药袋中取出一枚晶石状的道具,指尖轻捻,便在空中展开一道淡淡的光幕。她的神情异常专注,仿佛在用某种方式探查火焰周围的能量流动。
“果然……”她低声呢喃,指尖于半空轻划,悬浮掌心的光幕泛出圈圈微光。她眉头不自觉皱起,目光冰冷如封冻湖面,凝在那张复杂扭曲的能量回路图上。
“这里的能量紊乱得不像是自然现象。”她喃喃自语,声音更低,仿佛在克制情绪的泄露,“如果非要比喻,那更像是一颗‘种子’,正在慢慢渗透、扎根,吞噬它所能接触的一切。”
“只是……我感应不到它的核心在哪儿!”她低吼出声,情绪罕见失控,“明明已经这么近了,为什么……连共鸣频率都测不到?”
她此刻的焦躁,比瑞伦所见的任何时刻都更激烈。
就在这时,瑞伦忽然察觉到异样。
他低头看向胸前,吊坠原本柔和的银光剧烈闪烁,仿佛在与某种力量抗衡。而祭坛中央,那团深渊之火——也开始不安地跳动。
黑色火柱微微倾斜,灰白炽尘似遇逆风般向内收拢,燃烧的节奏骤然紊乱,一圈圈漆黑波纹自根部涌出,像是根基被抽离。
瑞伦心头骤紧,喉咙发干:“克洛……火焰它……!”
他话音未落,忽有一声极深的低鸣自脚下石板中传来——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地震,而是一种“意识的回响”,不经耳膜,而是直接在灵魂深处吐息,如同某个存在正在苏醒。
祭坛边缘,火光之下,一道模糊轮廓缓缓浮现。
初是灰雾般的幻影,继而渐渐凝实——
那是一道披着残旧法袍的高大身影,瘦削嶙峋,仿若干枯老树。法袍拖地,布料破损褪色,边缘缀满灰白火渍与模糊符文,仿佛浸透了灾厄与时间。他的肌肤并非血肉,而是一种岩壁与骨质交融的质地,银灰裂痕在漆黑中隐隐浮现,如火焰灼烧后留下的灰烬纹路。
他低垂着头,面孔隐于兜帽深处,只露出一双眼——银色,如夜空深处的残星,却毫无情绪,仿佛只是某种意志的投影。
那双眼中浮现缓缓流动的符文环,旋转、溃散、重组,仿若时间本身在其中蜷伏。
他的声音,如冰流渗入岩缝,缓慢而低沉,自四面八方响起:
“……终有一日,凡人会再次叩问火之名……”
那一瞬,瑞伦感到心跳几乎停滞。
克洛猛然睁眼,迅速挡在瑞伦身前,目光如刃锁定那抹突兀浮现的身影,低声喝问:
“什么人?”
那银色的眼眸缓缓流转,先是凝视着克洛。
他静默良久,仿佛正透过她的血肉审视更深层的本质。
“你……不属于此地。”
那声音仿佛石壁间的余音,不经口舌发出,却直入识海,带着古老语言的痕迹,却又能被完美理解。
克洛眉头微皱。“看来你就是那神秘低语的源头。”
那身影沉默片刻,银光一敛,仿佛在筛选。
“……你未怀敌意,亦未携秽力入坛。准你暂立于此。”
接着,他的目光缓缓转向瑞伦。
那一刻,瑞伦几乎感觉心脏被某种冰冷意志攫住。
“你来自地上,未被火吞,自风雪中坠落。”
瑞伦下意识攥紧胸前吊坠,颤声质问:“你知道我的过去?你……你到底是谁?”
那披着残袍的身影静静注视着他,火光映在他额角浮现的断裂银纹上,如闪电划过苍岩。
“守坛者。”他平静地答道,如回应一个尘封千年的名字。
瑞伦愣了一瞬,却更加坚定地向前一步:“村里没有人说过这里有你……还是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或者……你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那人终于从火焰前移开视线,缓缓抬首,眼神如星辰俯瞰大地。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也无法被轻唤。此坛建于万年前,彼时黑龙初封巨蟒,深渊之火方始燃起——而非你口中的‘罗特村’。”
他抬手指向四周壁画,那些古图在火光中仿佛轻轻流动,诉说着失落的神战与誓言。
“此地之名,是后来依火而居的凡人取的,与你我皆无干。”
忽地,他目光落向瑞伦手中的吊坠,瞳孔微收。
“我知你之来历,是因火知你之本源。你唤醒了它,它便唤醒了我。”
瑞伦怔住。吊坠此刻表面已不再是单一银辉,而是黑与红交错,如有某种力量在其中挣扎。
克洛察觉到变化,神情微凝,却未出声。
守坛者低声道:“此物之中,非独有龙焰之息。”
他语调顿时多了一分迟疑与凝重:“我在其中……感知到了‘黑龙之血’——与‘混沌力’。这本不可能。”
他的声音像咬着石屑,低沉得难以置信:“混沌乃巨蟒之力,黑龙为其死敌,二者绝不相容。千年前龙神献血封渊,只为灭此力于无形。而你——”
他猛然凝视瑞伦,银瞳中浮现出彻骨的戒备与冷意:
“你这吊坠中,竟并存此二……这是对龙神的亵渎。”
空气骤然凝结。火焰低鸣,仿佛也为此异象所惊。他开口时,语气已非质问,而是神祇对未知的审视。
“告诉我——此吊坠,你从何处得来?”
瑞伦喉咙干涩,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母亲如何得来这枚吊坠。
“……是我母亲的。”他终是低声开口。
话音落下,火焰猛然一颤。
克洛的目光始终停在瑞伦身上。
瑞伦咬紧牙关,试图追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对不对?那你认不认得……北境圣女,安德烈娅?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面对质问,守坛者沉默良久。
“安德烈娅”这个名字未在他眼中掀起半点波澜。
“我不知你母为何人。关于那吊坠,我所感之物已尽。”
他望向瑞伦,目中无惊无疑,唯有苍古的静默。
“我不识人名,不记时间。我非人,不拥有历史。仅为此坛遗火未熄时,留下的意志残影。”
他顿了顿,仿佛从超越凡世的感知中收束回来。
“外界之变,于我皆如尘埃。我不知文明兴衰,不识你口中的女子来自何年何日。”
他缓缓走近瑞伦。
“此物与火共鸣……非凡器可成。也许在我沉眠的岁月中,黑龙的血与誓言,早已被盗取、践踏……或遗忘。可惜我无力探查此世如今的模样,我存在的意义,仅为守住这未熄之火。”
说罢,他侧过头,看向克洛。
他的目光不含敌意,亦不温和,像古代记录者在审视误落人间的星辰。
他缓缓抬首,眼中有某种意识即将凝结为言语,那股古老的判断正欲探出,去揭开她存在的本质。
克洛察觉到了。
她在那目光微微一动的一瞬,便捕捉到了不寻常的倾斜。
于是她抬起手,语调如常,唇角轻扬,带着一丝探询的柔意:
“你存在于此,是为了守火。”
她语速平稳,不急不缓,恰到好处地承接话题,未留任何继续追问她身份的空隙。
守坛者不语,但那尚未散去的疑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
克洛眼波一转。
“那么……你是否察觉过,最近这座祭坛下,出现了一些异变?”
“不是表面火焰的不稳,而是……更深层的扰动。某种无法以常规魔力理解的扰动,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此处扎根,慢慢吞噬它曾庇佑的一切。”
她话音一顿,抬眼望向他。
“你应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样的变化……是否早已开始?”
守坛者静静凝望着她,火光在他身上投下晦影,仿佛将他从现世中剥离。
良久,他终于开口。
“……我当然知晓。”
他仰首,仿佛正聆听从祭坛深处传来的震鸣,又似透视岩壁,看见某种凡人无法目睹的律动。
“数十年前,深渊之火开始不稳。井壁震颤,岩面龟裂……有些东西,自沉眠中伸出指爪,却尚未成形。”
他转过身,长袍曳地,声音如暮钟落入封土:
“那东西与混沌力形似,可我无法指认祂的形体,无法追溯祂的根源。我的职责,不是阻止,亦非清除。我曾目睹一批又一批闯入者,在这片深渊的气息中渐失本心,最终疯魔。我看着他们崩溃,却无能为力。”
“那东西,腐蚀他们的心智。而我——只能目送。”
瑞伦低头沉思,脑海中回荡着阿博特炉边的低语。
他抬起头,望向那仍立于火光之中的守坛者,眼神中带着迟疑,又藏着一点执念般的求索:
“请问……混沌力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