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混沌力到底是什么?”
声音在空旷的祭坛中显得格外清晰。他顿了顿,继续补上一句:
“我从未听说过这世上还有这种力量……我所学的历史,关于黑龙与巨蟒的战争也从未有过如此详细的记载……”
守坛者垂下眼帘,仿佛那问题穿透了千年沉默。他的声音缓慢,却如同古老祭辞般在岩壁间回响:
“混沌,并非凡人可解之力。它不是火,不是风,不是水,也非光明或黑暗。”
他抬起手,指向火井下那团黑白交织的火焰:
“它无形而有质,无源却能吞源。它不是一种‘元素’,更不是人类所谓的‘魔力’。它是原初之乱,是世界缔成之前遗留的‘不该存在’。”
那声音微顿,像是在翻动某个久远封印的观念:
“在火之前,它已存在;在神明之前,它已低语。黑龙之所以燃烧,是为了对抗它;巨蟒之所以成灾,是因为顺从它。”
守坛者的目光如同石火击落深渊,沉声道:
“这枚吊坠……倘若被世人所见,你也必将引来杀身之祸。”
他的话语如岩缝中的冰流。
“因为——正是混沌力,熄灭了罗特村的火焰。它,是那灾厄的源头。”
空气像是被瞬间抽空。瑞伦瞳孔猛地收缩,喉咙一阵干涩。他本能地看向克洛,却发现她并未显出任何意外。
她只是沉默地站着。
瑞伦的脸色却一点点苍白下来。他望着自己胸前那枚正微微颤动的吊坠,心跳逐渐变得沉重。
“……所以呢?”他的声音沙哑而不稳,“难道你是说,我应该……扔掉它?”
他低头望着掌心,那枚他曾当作遗物、灵魂锚点般的吊坠,此刻却像是毒瘤,像是深渊的种子。
“把它扔进火里?埋进雪地?这样是不是就能阻止一切?”他的声音一节比一节高,近乎质问,“那是不是只要我毁了它,一切就会恢复原状——?”
他话音未落,守坛者的声音已冷冷落下:
“……无用。”
守坛者静静看着他,那双银色瞳孔中没有情绪,只有沉沉如碑的陈述。
“此物只是间接与祭坛之下的‘东西’共鸣,导致火焰熄灭,就算你弃它于地,混沌之力依旧会自地底滋长,熄灭深渊之火……这是迟早之事。它,只是让一切来得更快罢了。”
瑞伦怔怔地站着,唇角几乎在颤抖。他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一语不发,只是紧紧握住了吊坠。
就在这时,克洛终于开口了。
“……这东西,有一个名字。”
她缓缓睁开眼。
“它被称作——混沌之种。”
那一瞬,连火焰都似乎静止了。
瑞伦怔怔地望着她,眉间满是困惑,而守坛者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克洛?你……”瑞伦低声问。
“……瑞伦,对不起。”
她低声开口,像是在试图穿越火光之间的距离。
“我对你有所隐瞒,不是出于不信任……而是因为,有些信息在此刻,仍不适合被公之于众。”
她顿了顿,眼神中浮现出复杂的犹疑与歉疚。
“但现在,吊坠与混沌之种的关系远超我原先预估……这已经不再只是研究的问题,而与你息息相关。”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下定某种决心。
“所以我决定告诉你这些。至少——这是我们继续追查黑纹病、阻止灾厄蔓延的第一步。”
她的目光在这一刻才真正与瑞伦对视,那其中的哀伤如微光穿过浓雾,不加掩饰,却也不强求理解。
“我来说明吧,混沌之种……是混沌力在地底扎根、生长的实体化衍生物。我推测,正是它催生了黑纹病——那不是简单的瘟疫,而是‘混沌’借由生物体传播的途径。只要我们能找到混沌之种的确切位置,设法净化其根源……也许就能阻止这场灾厄的进一步蔓延。”
克洛的话音缓缓落下,祭坛中的深渊之火微微一颤,仿佛也为她的推测泛起微光涟漪。
“之所以没有告诉你这些,我想你能发现。既然你在史书中从未读到‘混沌力’这个词,那它本就不是被遗忘的东西,而是被刻意剔除的历史。”
她顿了顿,垂眸轻声续道:“这个世界上,知道混沌力存在的人其实并不少。可他们都选择闭口不谈,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段历史本身,就不该被提起……”
瑞伦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那种由未知堆积而成的空洞,原本只是一片模糊的阴影,可此刻,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轻轻填满——
像是某个早已断裂的片段,终于与眼前的现实接了起来。
他怔怔地望着那团火焰,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攥紧。
——母亲的死,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解释。
家族只字不提,记录被抹去,就连死亡的具体地点与时间都支离破碎。他曾试图追问,但得到的答案永远模糊、敷衍,像是整个世界都在有意掩藏她的一生。
而现在,克洛所言的“混沌之种”“净化”“灾厄的蔓延”……
这些词句无声地撞击着他的记忆,将一个危险而冰冷的念头从心底逼出:
难道说——母亲的死,也与混沌力有关?
“我……我有些混乱。”
瑞伦低下头,嗓音哑得近乎微弱。他的手仍握着吊坠,眼神迷茫地游移在火焰与克洛之间,像是在极力压抑胸腔中翻涌而出的情绪。
他不是没想过母亲的死另有隐情,也不是没有设想过这个世界比他所知的更残酷——但亲耳听见这些词句被一个接一个道出,却仿佛在他脚下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将他过往所有习以为常的信念都卷入其中。
克洛看着他,缓缓向前一步。
“没关系,”她轻声道,“我不会强求你一下子理解这一切,慢慢来。”
瑞伦低着头,没有回答,但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指尖终于松开了吊坠。
火焰的光映在他脸侧,仿佛那股悄然升起的绝望与挣扎,正被一点点熨平。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道歉,只是在沉默中勉强站稳了自己。
克洛看着他那勉力支撑的背影,没有再多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久后,他们在守坛者的指引下,尝试更深入地探查祭坛下的能量流动。石壁上的刻痕在火光下隐约浮动,深渊之火偶尔翻涌,似在回应某种无法言明的扰动。
克洛调取晶石,试图绘制混沌之种的能量轨迹,但那些流线却像活物一般游走、变形,无法捕捉。
“它……没有一个明确的位置。”她蹙眉,低声总结。光幕上的图像宛如被不断扰乱的水面,无数能量节点出现,又迅速崩解,仿佛那混沌之种本身并非“固定的存在”,而是以某种扭曲的方式,游离于整片土地的脉络之中。
他们尝试了数种方法——追踪共鸣频率,检测岩层能量回流,甚至引动吊坠自身的波动——却都无功而返。
守坛者只是静静地望着火焰,始终未发一言。
直到三人沉默许久,克洛才收起晶石,仿佛也在那一刻真正接受了“此地无解”的现实。
火焰微弱地摇曳着,不再有先前的躁动,却也未能恢复它本该有的炽盛。
气氛一度陷入无声的压抑。
最终,他们悄然离开了祭坛。
通往地面的阶梯依旧湿冷,裂缝中的风如低语般从身后追来。瑞伦回头望了一眼那缓缓闭合的石门,吊坠在他胸前悄然颤动,仿佛尚未言尽。
他没注意到,在阶梯上方的积雪之间,隐约有几道脚印早已印下。远处的斜坡后,有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悄悄窥视着他们的归途。
——火焰尚未熄灭,而舆论的火星,已在地表悄然燃起。
寒雪悄然落下。瑞伦与克洛返回阿博特家时,暮色沉沉地压在屋檐,像一块尚未掀开的布,遮住了村庄的喘息。
屋内依旧弥漫着炉火与药草的气味,暖意尚存,却抵不过沉沉的病气。阿贝拉侧身躺在床上,面色蜡黄,额角覆着一方早已冷却的湿巾。她的手还搭在梅莉的襁褓上,那小小的婴儿紧紧蜷着身体,呼吸细微、皮肤通红,偶尔抽动一下,便惹得母亲轻微地颤抖。
伊莫斯正蹲在火炉边,替梅莉调药。他的动作平稳,看不出异样,只是整个人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疲意。他没有多余的神情,也没有多余的动作,那份过分冷静的专注,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
克洛站在屋中,看着他低头的背影。她的目光停留片刻,注意到他左腕缠着一块布条,肩线微微不平,仿佛肌肉正在悄悄地抵抗某种深层的不适。然而他的步伐稳定,气息无波,甚至连指尖递药时的停顿都极其克制。
她没有问什么,也没有指出任何问题,只是顺手替阿贝拉更换了药巾,又轻柔地探了探梅莉的体温,在心底为她们的状态重新评估了一遍。病情仍未脱离危险,尤其是婴儿的体温反复无常,随时可能滑入更深的沉眠。
瑞伦坐在一旁,望着母女俩微弱的气息,眼中藏着一种几乎无法化解的压迫。他没有注意到伊莫斯手臂上细小的颤抖,也没有看到那隐藏在衣袖下的斑痕。他只觉得自己的存在微不足道,而身边的人,全都在燃烧着残存的体温取暖——不管是病人,还是照顾他们的人。
阿博特正坐在墙角,手中握着一块用来擦拭炭灰的粗布,眼神紧盯着炉边那壶正在加热的药水。他原本魁梧的背影此刻显得有些佝偻,像是被连日不眠压弯了脊梁。满脸胡渣未剃,指节因长时间握斧而生茧,此刻却因翻药瓶与拧布巾显出一种不合身份的笨拙。
他动作极轻,甚至不敢弄出声响。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不是怕惊扰谁,而是怕打破这间病屋中最后残留的一丝秩序。
炉火反复跳动,在他眼底洇出干裂的红。他不言语,偶尔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为阿贝拉掖好被角,又轻轻将梅莉的襁褓转了个方向,让她远离窗缝的寒风。
他的袖口不经意滑落时,露出前臂上一块发青的瘀痕,看上去像是几日前搬柴时撞上的旧伤。但若仔细看,那痕迹边缘微微泛黑,纹路不规则,似乎正在某种缓慢而隐秘的轨迹中向内扩散。
夜色更深,炉火光影斜照在桌面与药罐之间,克洛在一旁默默调配下一轮的解热剂。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记下几组剂量,偶尔在药纸上留下一道划痕,像是将疑虑藏进细微的笔迹里。她察觉到了什么,但无法确认。对她来说,不确定,是暂且保留的沉默。
从那夜起,瑞伦与克洛几乎彻夜未眠地奔走在村中,试图追寻混沌之种的轨迹。他们记录病症爆发的方位、病患之间的魔力波动,试图从杂乱无章的线索中梳理出某种模式。而每当吊坠微微发热,瑞伦便会沉下眼眸,在地图上做下新的标记。
与此同时,克洛也在夜里反复调配药剂,尝试缓解病症对神经系统的侵蚀。村中最初的几位重症者已不再发烧,却也未曾醒转。时间在他们沉睡的呼吸里拖长,像是一种悬在空中的倒数。
最初,村民仍对两人的奔走抱有希望。可随着病人增多、火焰微弱,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闭紧家门,不再主动迎接。
他们没明说,但眼神里的迟疑越来越多。有的只是把药瓶隔着门缝接过去,有的索性将窗帘拉得紧紧的,不再露面。甚至有人开始悄声议论:这两人自祭坛归来后,竟毫发无伤!
那些话没有流传到瑞伦耳中,但他隐约感到了空气的变化。那不是敌意,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恐惧、猜疑,还有一种被遗弃的情绪,在空气里悄然弥漫。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反驳。他只是将药放下,然后转身离开。
近几日,村中来了一支小队。
是从皇城乌尔派遣来的骑士队——身披黑银甲胄,胸前烙着帝国北境的狼徽,自号“疫控军团第五监察小队”。他们以“防控疫情蔓延”为名驻扎村外,营地设于石屋,来去有序,纪律森严。
村口设立了一块带有皇印与贵族纹章的告示板,公告上写明:为防止瘟疫扩散,全村进入“临时封锁状态”,所有人员与物资出入需备案,药品统一分发,由骑士团监督管理。为维持秩序,帝国将在封锁期间接管部分关键资源,包括药材、粮食与治疗用品。
起初,村民还以为这是一种救助,甚至有几家主动上交了家中存药,只盼能换得更有效的解方。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那些被收去的草药没再回来,而换来的只是一瓶瓶生涩难咽的“标准配剂”——据说是帝都炼金术坊早期制成的应急药水,早已过期,只在战时储备中才会启封。更令人愤怒的是,许多药品甚至都未分发下来,而是被封存在石屋深处,理由是“留作后续重点区域优先调配”。
“他们说得像是照顾我们,实际上不过是掠夺。”
一些话在村中悄然传开,人们的情绪逐日紧绷。
更糟的是,一些年轻的村民因夜间外出采药,被以“破坏封锁令”为由,强行拘留于营地帐篷中。有人回来后整整沉默了两天,只说“他们不是打人,但那种审问……让你自己怀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骑士们没有暴力,也从不多言。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堵无声的高墙,把整个村子从外界隔开,却不曾给予真正的援助。
而瑞伦,自那天起便彻底隐去踪迹。
他不再出现在白日里,不再走过村口的小路。他将兜帽压得极低,只在夜色最深时,才与克洛一同出诊,从无人经过的小巷悄然往返。每次他都刻意避开火光,也避开人群。要是被人知道他还活着,那就彻底完蛋了。他躲得很谨慎,甚至连走路都刻意换了方向——只走僻静的林间小道,避开巡逻的骑士,也避开村口告示板前的视线。万幸的是,或许是瘟疫扰乱了一切,村民们并未对骑士提起他的存在。
可这份隐秘的喘息,也并未维持太久。
是从西边丘上的一户老屋开始的。
那家病患原本只是轻微咳喘,服用了克洛调配的退热药后,隔夜竟骤然高烧不止。眼球泛白,指节僵硬,黑纹在皮肤下急速蔓延,只用了不到一个上午,就转入了临终状态。尽管克洛当即赶到,并尝试更换药剂稳定病势,却仍未能挽回。病患在当天下午便断了气。
那是克洛初次失手。也是瑞伦亲眼看着一个自己递过药的生命,于床榻间无声消失。
一开始,村民还将此归咎于病情太重——直到,第二个病人也出现了同样的反应。
这次,是他们前日刚拜访过的一位中年妇人,曾因服药后一夜安稳,本以为病势已缓,谁知隔日清晨却剧烈咯血,昏厥不醒。且不论药量、体质还是病程,她与前一位死者皆没有明显相似之处。
仿佛那背后的问题,并不是哪味药出了错,而是——整个病症的根本,正在改变。
某种不受控制的变异,正在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