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站在昏暗的屋角,望着床榻上躺着的尸体,指尖缓缓收紧。掌心的探测晶石早已黯淡无光。她沉默着,连呼吸都压得极低,唯有眼底那一抹渐深的冷色,泄露了她心底翻涌的浪潮。
她低头,再度核查血液样本。指尖一触,一道微弱符光闪现,却在即将收束时突兀溃散。她猛然顿住,眉眼沉凝,像是察觉了某种异常。片刻后,她自药袋中取出另一枚晶石,重新比对。光纹交错间,她终于看见了那熟悉而令她战栗的回路。
她站在床边,良久无语。
“……混沌种……竟已变异到了这个程度。”
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手中药瓶微微颤抖。可最终她只是缓缓收起,像她眼底那道沉默的落寞,亦被深藏回无声的夜中。
瑞伦站在她身后,正欲开口,却听她低声道:“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她缓缓抬头,眼神已恢复清明,透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坚定。
“我们必须要找到混沌之种……现在就去。”
她的声音仿佛即将坠落雪地的火种。
屋外寒风穿隙而入,卷着细碎雪尘。她话音一落,便不再犹豫,转身拉开了木门。风立刻灌了进来,卷起未扣紧的披风一角。她迈出一步,却仿佛力气被抽空,脚步踉跄,身形一晃,还未踏出第二步,便在门前骤然一软——整个人向前倒去。
“克洛!”瑞伦惊呼,冲上前紧紧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护在怀里。
她额发凌乱,唇色苍白如纸,眉心紧蹙,像是陷入一场无法挣脱的意识风暴。瑞伦一触到她的手腕,便猛地一颤——那分明不似血肉的温度,而是冰冷干涩,如同失了生机的矿石。
他慌乱地呼唤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却得不到回应。四周雪色沉寂,夜风掠过屋檐,只留下他一人抱着克洛半跪在门前,急促喘息。
他下意识四顾张望——
街角空无一人。
没有人走近,没有人推门探头,也没有一句关心。
是的,这一次,真的没有人来了。
连窗后偷看的目光都已疏离。
他费力将她扶起,一步步踏着雪,回到阿博特家门前。
她的身体出奇地轻。那不是虚弱的柔软,而是一种被抽空的空壳感。她靠在他肩头时几乎没有重量。倒是他紧握的那只手背,透出一股异样的凉意,令他不敢多想。
沿途无一人出声,无一人上前。他只能低着头,将她半抱半搀地带回屋内,仿佛生怕这具濒碎的身影,会被空气中的目光碾成尘土。
屋中火光尚暖,梅莉仍在沉睡,阿贝拉的呼吸尚带余乱。
瑞伦轻手轻脚将克洛安置在屋角一张空榻上。她脸色苍白,睫毛微湿,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面颊。
她的眼睛,缓慢而艰难地睁开了,紧接着露出一个淡得几不可察的笑意。
“……没事的。”她轻声道,声音干涩却温和,“别担心,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恢复。”
瑞伦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他想问很多,想说很多,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为她掖好被角。
直到她的呼吸重新趋于平稳,他才缓缓起身。
走出屋外,空气中仍残留着药草的苦味与火柴的烟气。可在那气味之下,还有什么……不对劲。
一种近乎本能的察觉,在他心头悄然浮现。
他转头望向另一侧房间——伊莫斯背对着他,正在擦拭桌面。动作看似平常,背脊笔直,唯有手腕在那一刻,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太细微了,若非此刻神经紧绷,瑞伦几乎无法察觉。
“你昨晚没休息?”他下意识问,伊莫斯未回头,只是淡淡应了声:“我没事。”
瑞伦靠近几步,注意到他颈后衣领微掀,一小片被遮掩的肌肤露出——那上头,不是血色,而是一道蜿蜒淡灰的纹痕,如墨渗入血肉,循脉而走。
他瞳孔骤缩,怔在原地。
“伊莫斯……你……”
“闭嘴。”伊莫斯头也不回,语气冷戾,“别说出口。你越是那副表情,我越想揍你。”
他终于转身,神情倔强得像往常一样,可那憔悴的面容,骗不了人。他脸色惨白,眼底浮出淡青阴影。
“只是点擦伤,别大惊小怪。”他咳了一声,喉咙传出一丝涩哑。
瑞伦心头紧锁,正欲开口,屋内传来沉重咳声——
阿博特。
他原靠在屋角,此刻蜷缩成团,似在忍受极深痛楚。眉头紧锁,右臂按胸,指缝中隐隐渗出黑痕。
瑞伦正欲俯身查看,却被他猛然抬手挡住。
那双曾握弓的老手如今僵硬,却依旧有力。他没有看瑞伦,只是低声说:“别碰俺。”
他吼得低沉急促,却满是骨子里的慌张。
“俺这点破肉,不值几个钱币。你……你别再往里扑了。”
那浑浊的双眼透着疲惫、悔意,还有深藏的焦灼。他想装作若无其事,可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冷汗直流。
“你还得照看克洛那姑娘……村里还有那么多人指着你救命。别为了俺们,把命搭上……”
说完这句,他的手才松开,仿佛全身力气一并耗尽。
瑞伦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们早就发现症状,却瞒了下来。
……
翌日清晨,克洛执意外出巡视。脸色仍然苍白,眼下残存青影,身形虚浮,却披上外袍,不肯退让。瑞伦知她未愈,只能半扶半搀,与她一同前往遗火广场。
积雪未化,脚印绵延。晨风穿巷,吹起屋前白雪,也吹乱了檐下低语。
最初只是注视,短暂且沉默。可当他们越过井边,踏入广场,那些目光便变得刺人。有人倚门低语,有人停下铲雪,眼神防备,充满嫌恶。
“你们还有脸出来?”
声音自斜对角传来。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立于屋檐下,眼中满是红血丝。
“俺弟也喝了你们的药,昨晚嘴里冒黑气,走的时候,全身都是烧焦的味。”
“别走,回答俺啊,药是谁调的?!”
“还来回跑广场……俺看你们就是灾星!”
“俺亲眼看见你们破了封石,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出来!”
愤怒、悲痛、惶恐混杂着怒声,草灰被人丢在他们脚边,烟尘翻滚。
克洛轻咳,瑞伦立刻挡在她前。可那动作却更像一种“确认”——他护得如此急切,反而更加可疑。
风卷起雪,也卷起压抑已久的指责:
“蓝头发……那种颜色,谁家有?看着就不吉利!”
瑞伦站在原地,像被人群剥皮——一寸寸撕裂。他想解释,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舌头僵硬,大脑混乱,理智像匹负伤的马,在雪原狂奔却找不到归路。
他感到羞耻。
——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他带来的呢?如果他的存在,让火焰失控、病变蔓延、村庄崩毁……
那他活着,还有意义吗?
“……够了。”
他的声音极轻,却像某种防线断裂时的“咔嗒”一响。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眼眶微热。他不记得何时呼吸变得急促,只觉得胸腔中压着一块要炸裂的石头——
他不能再听下去了。
他转身,扶着克洛加快脚步,像在逃。
可那些声音仍紧追在后:
“别以为你不说话就没事!”
“灾星!别再出现了!”
一把锄头柄忽然砸在他们前方的积雪中,溅起一阵雪沫;紧接着,是一只带着泥的破木碗被狠狠砸来,咣地一下在瑞伦脚边碎裂。碎片四溅,一片几乎擦过克洛的靴边。
“滚回你之前的地方吧!”一个老妇尖声喊道,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们,“你们就是带来这场灾祸的人!”
有小孩被大人护在背后,那群愤怒的村民往他们身上扔石子、冻硬的面包,甚至是从雪地里抓起的冰块。
砰——
一个包裹着雪的土块擦过瑞伦的肩膀,打在他背后,留下一道混着泥水的痕迹。
“还想装好人?!”
“你那点药,只会让人死得更快!”
“你那头发一看就不吉利,从你进村开始,一切就变了!”
风裹着诅咒刮在他脸上。某一瞬间,瑞伦甚至听见有人喊出了那句最毒的:
“把他赶出去!让他也烧进火里去陪他们!别让他连累剩下的人!”
克洛站在他身后,身体微颤,仿佛随时会被这恶意的风暴吞没。瑞伦下意识更紧地护住她,整个身躯挡在她前方,哪怕肩上又挨了一记土块,也一声未吭。
可他越是沉默,越像是默认了所有指控。人群的怒火因此燃得更旺。那种被恐惧吞噬后的癫狂与暴戾,正如同曾在他梦中看到的黑纹——失控、扩张、扭曲。
瑞伦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嗓子干涩,舌头僵硬。每个字在喉头滚动,却像被尖锐的石子卡住,说不出口。
他的理智开始塌陷,胸腔像被冻住的水压住,又像是快要炸开的火药。
直到那一声——
“你能救谁啊?!”
——像一把锥子直刺进他耳膜,也刺穿了他的沉默。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穿过那一条条熟悉的小巷,重新回到阿博特家的。雪地之上留下了一串并不稳的足迹,斜斜歪歪,像是两道即将被风抹去的痕迹。他低着头走路,从未抬眼看向任何一扇窗子,仿佛只要不与目光对视,就能逃避那种将他剥开的质疑与厌恶。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却并未驱散他们身上的冷意。他们踏入屋内,就像两个从废墟中归来的人,不敢惊扰任何一个角落的安宁。
可这一刻的安宁,本就只是幻象。
那一室的沉寂,安静得有些不对劲。柴火还在燃烧,炉上的水壶却早已干涸。婴儿的啼哭消失了,像是一种曾经存在过的声音被抽离、被封存,再也不会响起。
他们来到里屋。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凝固。
角落里,一团小小的身影静静蜷缩在襁褓中,安详得如同熟睡,却冷得像一截被雪埋过的木偶。她的母亲抱着她,像是拒绝承认这世上有任何一种死亡能够降临在如此温软的存在之上。她已经不再哭了,只是抱着孩子一动不动,指尖几乎嵌进了布料缝隙中。
火光将她的脸庞映得惨白,眼睛干涩得发红,却毫无泪意。她好像已流尽所有悲伤,整个人被掏空,只剩下一具麻木地守着死去心跳的皮囊。
阿博特蹲在床边,双手交握在膝,像是在向某个从未回应过的神祈祷。他的脊背驼得比往常更重,眼中再没有那份固执与野性,只剩一种叫作“无力”的破碎。那是狩猎者无法猎下的噩梦,是父亲无法替代的死亡。
伊莫斯倚在墙边,一只手撑着窗台,脸色苍白得像是随时会坠落。他将头埋得很低很低,好让自己不会崩溃在这间屋子的任何角落里。他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看见瑞伦和克洛走进来,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克洛静静地站在门槛上,没有靠近。她眼神扫过那安静得可怕的襁褓,指尖微微颤动,像是想伸手、又怕沾染上这份冷意。她知道自己来得太晚了。
瑞伦静静地望着那张熟睡般的小脸,指尖微颤,不敢触碰。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还能听见那团软绵绵的笑声——咯咯的,从他怀里冒出来,如同春雪初融。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抓住他的发梢,力道轻得像风,却偏偏让他动弹不得。
“好、好痛!”那时他下意识喊了出来,惹得她笑得更欢,粉粉的小脸蹭着他胸口,像是某种雪地里顽皮的小兽。
他记得她的重量,轻盈得像是会被风带走。
他记得那只小手,紧紧攥住他的头发,像是攥住了她全部的世界。
他记得阿博特在一旁说:“这样托住她的头。”可他根本不用教——他的手已经稳稳地支撑着她,那是本能。
可现在,那双手空了,那束蓝发也松了,梅莉已不在他的怀中,连那点微弱的温度都消散殆尽。
瑞伦的指尖颤抖着,终于伸向那襁褓边缘,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被猛地弹开。
是一只冰冷而坚决的手,毫无预兆地打掉了他的动作。
伊莫斯站在那儿,眼神像寒夜里的铁,毫不留情。他没有开口,嘴角绷着,仿佛连呼吸都压成了无声的怒意。就在这片沉默中,阿贝拉缓缓抬起了头,她脸色苍白如蜡,眼神游离又呆滞,却在望向瑞伦的那一刻,骤然清明。那目光没有责备,没有喊叫,甚至没有语言,唯有无声地注视。她的眼眶是红的,指尖轻轻覆在襁褓上,像是怕吵醒了什么,又像是怕惊扰自己最后一点清醒。阿博特步履沉重地站到一旁。他没说话,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皱纹如沟壑的脸颊绷得死紧,眼神钉在瑞伦身上。
三道目光,从三个方向同时落在他身上。没有咆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声音。
瑞伦猛地后退一步,脚踝撞上身后的桌角,却没有停。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写满了惊慌、挣扎、不敢置信的痛。
“……我不是故意的……”
他像是在嘴里反复咀嚼那句辩解,可每一次吞下去,胸腔就更疼一分。
“不是……我……”
他一步步退到了墙边,却还是止不住那阵自胃底涌起的恶心感。他不知道是被目光烫伤,还是被自己的无力感烧灼。他闭上眼,手指用力抓住自己的肩膀,像是要将那无法承受的感知一点点从血肉中剜出。
“你能救谁?”
那句话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不是幻觉,也不是控诉——而是他内心最深处的质问。
他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那三道身影依旧凝视着他,如审判般不动如山。
下一秒,他的意识彻底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