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长到看不见边界。
瑞伦跑得喘不上气,雪地在脚下陷落,溅起的粉末打在脸上,冰凉得像一记耳光。他跑不动了,却还是跑,仿佛不跑就会被自己吞没。
风像刀刃割着耳朵,他扯下披风,随它在风中翻滚,那样轻,那样像一块被丢弃的布,像他自己。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回头,是克洛。
她站在雪里,没有表情,像雕刻出的影子。
“你要往哪去?”
“去哪里都好。”
他笑了。
“我已经做过了,我什么都试过了。救人,配药,熬夜到看不见天亮。结果呢?没用,全没用。”
雪落得更急。他伸出手,掌心全是红痕,像刚握过火。
“我以为自己可以救他们,原来不行。”
“你知道吗?”他声音发抖,却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说得对,灾星,这个词挺好听的,至少说得干脆。”
他顿了顿。
“我每天都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地方。是不是我不够努力,不够聪明,不够干净?”
他抬起头,目光平稳地与克洛对视。
“也许,这一切真的是我带来的。那个吊坠,我的血统,我的存在……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在这里。”
他的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抽搐。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接受了。”
他说完这句,静静站着,眼神像是被冻住的湖面,看不出一丝裂缝。但克洛却知道,那湖下早已风暴翻涌,正在缓缓撕裂。起初很轻,很短,像是下意识地泄气。但下一刻,那笑声却一点点放大,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喘息的出口。他仰起头,任雪落在脸上,像是在荒唐地仰望天幕。
“像我这样的人,也妄想着去‘净化’,拙劣地模仿我母亲的样子……就好像,只要扮得像她一点,就真的能成为那样的人。”他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双他曾用来扶起病人、调制药剂的手,此刻颤抖着,仿佛连骨头都在抗议这份荒谬的存在感。
“你说,我还能做什么?”
话音落下,雪落得更急了些,打在披风上,打在克洛的肩头,也打在那句发问之上,却无人作答。
克洛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开口。她想说什么,想要斥责他的胡言乱语,或者拉住他,不让他就此沉下去——可所有话语,在喉口凝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枚银色的吊坠依旧安静地垂在衣襟之下,光泽柔和,仿佛与世无争,仿佛它不是那道引燃火焰、搅乱命运的引线,瑞伦缓缓伸手握住它。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和某个旧识私语。
“一切的开端……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戴上你。”
他嗤笑一声,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无声的嘶哑。
“我真的试过不恨你,因为你是她给我的。”
他的眼神动了一下,像是雪地中短暂绽放的一抹灰光。
“她死前把你交给我,就像是在把‘我是谁’这件事,也托付给了你。不能扔掉你,不能砸碎你,甚至连质疑你都不敢……”
他说到这儿,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沉沉地压在雪地上,带着疲惫和无法言说的讽刺。
“就像我不能恨她,不能恨那场火,不能恨命运……我只能怪自己。都是我活着,才会有这些事。”
他站在风雪中沉默了许久,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胸口硬生生拔出来。
“克洛,”他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却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在审视一具陌生的身体。
“为什么,黑纹病从不找上我?”
他嘴角抽了抽,浮现出一点近乎冷笑的讽刺。
“是不是就连黑纹病,也知道我不是‘正常人’?是不是因为……我根本就是它的一部分?”
他说这话时,语气极轻,轻得几乎融进雪里。但克洛听见了,她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种近乎破裂的自我否定,一种把“活着”当作罪证的逻辑推演。
沉默片刻,他终于看向她,那目光冷静到近乎无机质:
“我们还能怎么做?药不管用,线索中断,村子已经乱了……就算找到了混沌种,你觉得我们还来得及吗?还是说,我们只是陪他们一起等死?”
雪落无声。
“你当然可以继续这样站在风里,自怜、自责、自毁,把所有罪都推到自己头上。就像一个溺水者,明明可以挣扎,却选择抱着石头下沉。”
她没有靠近,却仿佛从天穹俯视他的灵魂。
“真正的灾厄,是不会质疑自己是否伤害了别人。他从不会哭,也不会愧疚,更不会想救人。”
那句话如雷霆落地,沉而不怒,却震得人骨头发寒。
“你活着,不是为了让世界来定义你是否该活下去。你要救他们,就去救;你要赎罪,就行动。但不要站在原地发问,等着答案从天而降。这世界从来不会宽恕‘什么都不做’的人。”
瑞伦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只是呼出一团白雾。
就在这句斩钉截铁的训斥声落下之后,夜空忽然泛起了一抹异样的红光。
克洛猛地侧头,像是察觉到什么。
下一刻,她回身抓住瑞伦的肩膀,语速极快,却格外冷静清晰:“你听我说,立刻离开这里,往西边山林去,越远越好。不要回头,也不要停下。”
瑞伦一怔,眼中仍残留着迷惘与震荡。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嘶哑的惨叫,从远处传来,像是某个熟悉的声音被撕裂,痛苦地在夜色中挣扎。紧接着,是混乱的奔跑声、兵器撞击声,还有孩童惊恐的哭喊,如同闷雷般一波波从村庄方向传来。
那声音穿过夜风与雪幕,直击他耳膜,击碎了他原本摇摇欲坠的理智。
“怎么回事?”
他声音发紧,转向克洛,几乎是质问。
克洛却只是短促地吸了口气。
“……因为我们没能找到它的方位,”她咬着字,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混沌之种……它成熟了,破土而出……”
她话说得急,却没有说全。
“它会蔓延的,不只是罗特村,若放任下去……这片土地,全都会被吞没。”
她再没多解释什么,只留下这一句沉重的警告。
“我不希望你被卷进来,瑞伦。”她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声音低而坚定,“听着,现在,立刻离开罗特村!”
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眼中映着远处那团逐渐扩大的红光,像是从地狱深处燃起的灾厄信号。他的手垂在身侧,掌心仍残留着吊坠的温度,却已分不清那是余温,还是错觉。
“就你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像是想把那句质问丢向她的背影。可话语一出口,便被呼啸的寒风撕碎,连一个音节都没能传过去。
克洛没有回头。
她已经冲进风雪之中,背影被夜色吞没,仿佛从一开始就是不应该追随的身影。
只剩瑞伦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光与火染红天幕,胸腔一下一下抽紧。
他从来都不了解眼前的这个人。
瑞伦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擅长炼药,知道她总是笑着说些不着边际的轻话,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他不理解,为什么她明明已经濒临极限,却仍会坐在炉火前为每个人重新熬一剂药;为什么她在所有人咒骂、恐惧、想要逃离的时候,仍能平静地站出来。克洛像一面光亮的镜子,把他照得毫无藏身之地。他的逃避、他的犹疑、他那些连自己都无法承受的软弱,全被映得清晰。
她为什么要救?为什么要管?就像现在,她站在风雪里,只有一个人。那种孤独与冷静的力量,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眼睛,让他甚至生出一种羞愧。
另一边。
最初,是一阵微不可察的震颤,从地底深处传来,仿佛某种蛰伏多年的存在终于苏醒。
罗特村东侧,一户废弃的石屋地基忽然塌陷,泥土隆起,冰层寸寸碎裂。一截扭曲的枝芽缓缓自地底探出,形似植物,却毫无生机,通体充斥着暗红与墨黑交织的光纹,犹如死物中勉强跳动的血脉。
它破土而出之时,四周的雪竟开始逆流,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吸力牵引,纷纷卷入它脚下——像是大地本身在朝它臣服。
接着,地面剧烈隆起,枝芽如蛇般抽动,顷刻间疯长至数人高。树干迅速增殖裂变,层层分叉的枝丫从中暴力绽出,弯曲、缠绕,如一具被剖开的脊骨在空气中缓慢重组。每一道裂痕中都包裹着翻卷的红色肉瓣,其间不时渗出浓重的黑雾孢子,在风中游走如有生命。
那气息所及之处,空气骤冷,雪化作沥青般的浆液。
最靠近的几户人家,窗棂炸裂,屋瓦被震飞。惊醒的村民仓皇逃出,却还未来得及看清那树的全貌,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倒在地。枝条如鞭,刹那间穿透一个男人的胸膛,抽出时血液未溅,而是被枝身吸收,渗入其红黑色纹路,泛出诡异的暗红光泽。
倒地的人在抽搐。他的皮肤迅速苍白,血管浮起,双眸上翻,嘴角抽动着吐出黏稠的气泡。紧接着,他的头颅一侧鼓起,皮肤绽裂出一道缝隙,一截肉芽般的根须从中探出,如同寄生的花苞在头骨中绽放。
他缓缓站起,却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一张扭曲的人脸悬挂在半张植物般的头壳上,眼白空洞,嘴唇已裂为数瓣,低垂着不断滴落黑液。步伐僵硬,却又有某种恐怖的目标性。他抬起头,仿佛嗅到了生命的气息,转而迈向最近的一户人家。
火光照亮夜空,一片赤红中,村庄已不复往日模样。
混沌之树的主干不断抽长、翻卷,原本横跨小径的篱笆、墙垣已被根须贯穿撕碎。那些本应深埋地底的赤红根系,像无数贪婪的触手般在地面爬行,钻入残垣、探入尸骸,贪婪汲取着生命的余温。每当一具村民的尸体被缠上,便会像被灌注了某种秽物般微微颤动,骨节咯咯作响,从口鼻渗出的不是血,而是凝滞如胶的黑液。
更远处,一片残垣后突然跃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名骑士。
他披着帝国制式的黑银甲,手中长枪还未来得及举起,便撞见一名异变者正迎面冲来。那怪物的脸上还依稀带着人类的痕迹,却早已溃烂,一半覆盖着肉质根须,另一半露出干涸的眼眶与下垂的花瓣状口器。
骑士下意识抬枪,利刃洞穿了那躯壳——却没有止住它的动作。
长枪贯穿的瞬间,怪物体内忽然绽出数根带刺的藤蔓,反噬而出,如同藤蛇回咬,一下缠住了骑士的手臂与颈部,将他狠狠拖倒。
鲜血从铠缝中喷出,却在接触地面前便被藤须吸入,流进那混沌之树主干表面缓缓浮动的血脉纹路中。
倒下的不止一人。更多的骑士试图结阵、反击,可他们的魔法盾与枪对于这种“树”与“人”交错的怪物几乎没有明确的杀伤点。刺中头颅,它还能前冲;砍断四肢,藤根便接替动作;点燃火焰,孢子反而四散,侵入他们的呼吸。
整个村口已经化为炼狱。
石屋倒塌,灰尘弥漫,血水与枝条交缠成一个缓慢蠕动的死亡漩涡。村民们奔逃、哭喊,却被不断涌出的混沌植物截断去路——它们不断从地底生出,如同病灶扩散,蔓延成一个覆盖全村的神秘“树网”,将所有生灵困于其中。
高处,赤红巨树的枝干缓缓张开,一道道如裂口般的赤色花苞在月色下盛放,如地狱中开放的灵花,幽光浮动,滴落的不是露珠,而是血与火的混合体。
正当藤蔓肆意蔓延、孢子翻滚如浪,数名骑士濒临崩溃边缘时,一道金芒从雪幕中划过,斜掠天幕,落在了村庄中央。
风在这一刻短暂停滞。
一抹极其纤细的身影自火光与藤影之间踏出,衣袍翻飞,粉发在风中如羽翼般扬起。
克洛里斯站在火与雾的中央,脚尖轻点地面,一缕淡金色的光丝在她掌心缠绕而起,缓缓展开。
那不是兵器,却比任何兵器都锋利——散发着光芒的金色缎带,在她手中静静舒展,先是一圈、再是一圈,如风中飘舞的金丝,轻盈而无声,却散发出无法逼视的炽辉。
她不发一言,手腕轻摆,缎带便如游蛇掠空,悄然挥洒出第一道弧线。
下一刻,光芒闪现——
那几株刚要爬上屋檐的枝条猛然僵住,缎带穿透它们的根节,无声斩断,却没有留下伤口,而是将其中的混沌力“抽丝剥茧”般拔除、净化。
藤蔓在光芒中瞬间枯萎,化作飞灰,随风而散。
克洛脚步如流,缎带缠绕着她身周展开舞动,或柔或疾,或旋或收,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道如新月般的光弧,在混沌中撕开一条又一条净化的缝隙。
藤蔓尝试反击,黑红色的根须朝她蜂拥而来。克洛却不退反进,脚尖一点,身形宛如舞者踏入风暴中心,手中缎带猛然收紧,在空中编织出一道道繁复交错的金纹结界,将来袭的枝条尽数阻于界外,寸寸化作尘埃。
骑士们怔住了。那不是任何他们所学、所见、所能理解的战斗方式——而更像是一场仪式,一场凌驾于武技与魔法之上的“驱秽之舞”。
她以一条光带横贯火场,于混沌与绝望之间开辟出净土。他们无法判断她来自何方,也不知该将这股力量归类为何种术式。可在那一刻,没有人敢轻易靠近,亦没有人能移开视线。
缎带旋转之间,她已挥臂横斩,一道金光如晨曦骤然撕裂夜色,落向那株正剧烈颤动的混沌之树主干。光芒未及,它便开始扭曲,仿佛感知到死亡的意志,在无声中发出震荡的共鸣。
村庄上空,风云聚动,孢子如流星坠地,却在接近她三丈范围内全数泯灭。
克洛站于中央,缎带环绕,金光自她脚下绽开,将火海与死气暂时隔绝。
但她的眉心仍紧锁——那株最初破土的混沌之树虽已被净化,气息却未就此平息。
紧接着,地面再度震动。
村西的井口旁,枯井边缘的石砖忽然炸裂,一团藤质枝条像是被从地底扯出般猛然跃起,在扭曲缠绕中拔地生长,再度化为一株赤红巨树。与此同时,村北的羊圈旁、村东的祭石前,甚至连阿博特家屋后的积雪中,也陆续传来地层断裂的脆响。
克洛抬眸望去,金瞳中映出四面八方崛起的“树形”。
它们并不完全相同,有的枝条更尖锐如针,有的根须如钢刺,有的形如倒悬脏器,有的则像胎儿般蜷缩。但它们的主干无一例外——都呈世界树的轮廓,却又被污染、异化、扭曲。
她立刻闪身而出,手中缎带再度绽开金芒。
一缕、一击、一舞。
她在雪地与火光中来回穿梭,将一株又一株新生的混沌之树扼杀在扩散前。每一次净化,都耗去大量魔力,但她没有丝毫迟疑,只是一如既往地精准、果断、冷静。
然而,她的步伐却越来越急。
这些“枝条”并非本体——它们像是被源头催化出的“外延根系”,如病灶扩散的症状,一旦拔除,就在另一处复发。
她站在村口,看着远处又一株树冒出地面,根须触及了尚未撤离的村民屋宅,屋瓦被卷起,墙体崩塌。她瞬间跃起,缎带卷光而去,将那株枝干当场斩断。
灰烬落下,她却没有松一口气。
因为她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延迟。
混沌之种……还在某处潜伏,未现其“核”。
真正的灾厄尚未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