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话 镜中花

作者:夜琳夜琳安 更新时间:2025/8/5 16:50:11 字数:4652

瑞伦缓缓睁开眼。

天花板依旧是芬里尔堡那幅繁复的花纹,沉闷而冰冷。

晨光透过厚重的窗帘,微弱的光线在空气中拉出一条条尘埃的轨迹。

空气干燥,带着淡淡的灰尘味,像是房间许久没有被细心打理过,他皱了皱眉。

门口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瑞伦少爷。”

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仆走进来,面色平淡,动作机械地整理着衣物。

她没有多余的眼神,也没有温度,连折叠衣领的手法都带着一种生硬的死板感。

瑞伦看着她,心底升起一丝奇怪的空洞感,灰尘味仍旧萦绕在鼻腔里,令他心头微微发紧。

楼下,餐桌如往常般冷清。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份摆盘精致的早餐:

烤至金黄的牛角面包、切割整齐的熏肉片、银碟中盛着浓稠的奶油汤。一切看上去无可挑剔,瑞伦用刀切下一块面包,放入口中。酥脆的外层下,却是干硬得像隔夜的面团,缺乏香气。熏肉带着烟熏味,却寡淡无味。连汤里的奶香,也像被空气稀释,只剩下黏腻的口感。

他嚼着嚼着,喉咙像被细细的灰尘堵住。精致却没有灵魂的食物,让他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用完早餐,仆人们安静地收走餐具。

这些面孔陌生而呆板,他们低着头,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仿佛只是影子在履行职责。

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他站起身,缓缓走向城堡的长廊。

芬里尔堡一如既往地庄严,却死寂得令人窒息。

厚重的帷幔垂在走廊两侧,古老的吊灯摇曳着冷光,墙上的画像仿佛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他。

瑞伦走过每一个拐角,都能精准预判接下来会出现什么:

——拐角处,女仆正擦拭一尊铜像;

——阶梯尽头,老管家扶着栏杆微微颔首,脸上带着僵硬的笑;

——花园门口,两名仆役低声交谈,话语却像录音机般重复同一句寒暄。

他每次走过,场景丝毫不变。

连风吹过庭院的声音,都像昨日的回声。

瑞伦心底升起一丝莫名的烦躁。

中午,他照例去了训练场。

守卫将剑递给他,表情冷淡。

瑞伦握住剑,开始挥舞,剑刃切开空气,带起呼啸声。

每一个动作,他都无比熟悉;每一次劈砍,地面扬起的灰尘都与昨日相同。

即便用力到手臂发麻,他仍感觉不到热血的涌动。

守卫在一旁看着,却连一句评价都没有。

训练结束时,他看见地上留下的脚印——

与昨日重叠得毫无缝隙。

走过中庭时,他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偏向右侧的小径。

那条路尽头,是一座隐蔽的药园。

寒风穿过破旧的木栅栏,带着枯草的气息。

冬日的药园早已失去生机,药草们东倒西歪,颜色灰败,叶片脆得一碰就碎。

只有几株鼠尾草仍倔强地挺立着,风一吹便颤抖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瑞伦停下脚步,眉头微皱。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站在药园门口,眼神空茫,像是在追索什么已经消失的东西。

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不懂药草,也没有理由踏足这里,却有一种熟悉得令人不安的牵引感,让他无法转身离开。

一阵刺鼻的酒气猛地扑面而来。

伴随的是厚重的脚步声,夹杂着不耐烦的咒骂。

“操!这鬼天……冻得老子骨头都碎了。”

库雷夫从药园另一端踉跄走来,衣领半敞着,脖子上还挂着酒渍的味道。他脸色潮红,眼神浑浊,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

瑞伦下意识后退一步,但还是被库雷夫狠狠撞了个踉跄。

肩膀传来一阵生疼。

“喂——”瑞伦想开口,却被打断。

库雷夫甩了甩肩膀,冷笑一声,带着酒气和嘲弄的声音刺耳地说道:

“站在这儿干嘛?想当根死树吗?挡道了你知道吗?”

他没有等瑞伦回答,眼神淡漠得像看穿空气,随后冷哼一声,踉跄着继续走远,嘴里还含糊咒骂着:

“一天天的……老子还得收拾这堆烂草……谁爱干谁干去……”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小径尽头。

夜色浓重,芬里尔堡的宴会厅宛如一座封闭的玻璃宫殿,灯火辉煌却冷冽。

长桌上佳肴琳琅,金银餐具反射出烛光的冷辉。

每个人都穿着得体、动作优雅,但神情空洞如蜡像。

瑞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四周是低声交谈的兄弟姐妹,他们的谈话有节奏、有格式,但缺少了些什么。

空气里弥漫着香水、酒液与某种令人作呕的虚假温情。

他终于看向对面的艾尔薇娜——那个他记忆中温柔、活泼的妹妹。

但今晚的她,金发盘得一丝不乱,面带浅浅微笑,仿佛一朵被玻璃罩保护起来的花朵。

瑞伦嘴里的美食突然变得苦涩难咽,他试图挤出一句话:“你最近还好吗?”

“我当然很好。”

“我似乎没看见你今天带机械玩偶……”

艾尔薇娜正用银叉切着餐盘里的鹅肝,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连眼神都没有多给他一分。

“我没有带。”

随即,她轻巧地放下刀叉,抬眼扫向长桌另一端,仿佛无意间带过话题,声音却忽然明快起来:

“我最近已经能施展中阶魔法了,说不定以后还有希望超越罗恩呢!呵呵……更重要的是,母亲终于认可了我。兄长,你知道这多令我开心吗?”她的目光温和而遥远,像是在陈述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真理。

“只有那些真正有意义、能被认可的事,才值得我们去记住和追求。”

艾尔薇娜的笑容确实明亮,却只在唇角浅浅地浮现,并未触及眼底。她眼中的光芒带着自信与得意。

她自顾自地轻声与身旁的姐妹说笑,偶尔还会举杯与亲族致意,举止优雅自如,再没有给瑞伦半分多余的目光。

宴席上的笑语隔着一道透明的屏障传来,声音细碎而温和,却像是从遥远的房间溢出的回音。他盯着自己杯中的液面,看见灯火晃动成碎片。他没有理由生气,也谈不上哀伤,只是隐约觉得,空气里流转着某种说不清的寂静——那种连微小目光都吝啬施予的安静。

他努力想要想起什么,脑海却只有越来越深的空洞。

每次闭上眼,他都能感受到一种怪异的循环——昨天的梦境与今天的现实,像两张重合的画纸,线条分毫不差。偶尔会有一些小小的偏差,比如某天他试图不去药园,脚却不自觉拐了过去;比如他明明决定不再多问一句,却总在艾尔薇娜面前脱口而出;比如他有时会发现枕边多了一片鼠尾草叶,自己却不记得何时捡回的。

每当夜深,他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的花纹发呆,总觉得好像有人曾经在黑暗中陪过他。

那种陪伴的感觉很模糊,像是旧信纸上的香气,消失又残留。

他试着抓住那份温暖,可每次都像扑空一场风。

时间变得软塌塌的,像是泡在水里的丝线,拉不直也理不清。

房间的空气越来越冷,仿佛冰雪无声渗进每一块石砖。

有时,他会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真正醒来过。

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过。

有一晚,他梦见自己走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大厅,尽头的空椅正对着他。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却始终无法靠近那张椅子。椅背后有个人影,那影子模糊、摇曳不定,瑞伦伸手想要看清,却什么都抓不到。

他在梦中惊醒,掌心里攥着一片皱巴巴的鼠尾草叶,叶子上还残留着体温。

他开始分不清时间。

也许是第三天,也许是第三百天。每一缕晨光都变得一样寡淡,每一顿饭菜的香气都像浸了水,淡得叫人打不起精神。

有时候他会在宴会厅里坐很久很久,等艾尔薇娜投来目光,可她的眼神像雾,穿透自己,看向更远的地方。

后来,他干脆不再等,只是机械地坐、机械地吃、机械地走,脚步在长廊里回响得越来越空。

他低头走路时,有那么几秒,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漂浮。身体有,影子也有,但那叫“瑞伦”的名字像谁随口喊过几遍的代号,渐渐模糊起来。

有人和他说话,他机械点头,话音像从很远很远的水面传来;他努力去听,发现词语在空气里转了一圈,落下来时已经变成了不属于他的声音。

他试过用力掐自己的手,感觉到疼,想确认“我还在这里”,可下一刻又开始怀疑,那痛感到底是谁的。

他试着回忆童年,画面里却都是灰色的碎片,拼不成一个完整的自己。他甚至忘了自己喜欢吃什么,擅长什么,曾经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有时候他会突然停下,盯着镜子里那双失焦的眼睛发呆——

镜中的人很像自己,又好像哪里不对。

夜里,他躺在床上,听见风声里有人轻轻唤他的名字,那声音轻到几乎随风一同被带走。

有时他想回应,却怎么都想不起自己该用哪种声音。

慢慢地,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常想起了。瑞伦,瑞伦——只是一串空洞的音节,在梦里翻了几圈,就像小船一样,被黑夜轻轻推远,再也找不回来。

后来,他只是晃晃悠悠地活着,像个透明人,行走在一条早已忘记来路,也看不见归途的长廊里。连影子,也变得越来越轻,随时会被风吹散。

有些时候,悲伤会像夜里无预兆的冷风,突然钻进瑞伦的骨头里。

没有原因,也没有来处。

他可能正在餐桌前切面包,刀锋落下的一瞬间,心头就莫名一沉。

仿佛那切开的面包里藏着什么说不清的失落——明明是精致的食物,却咀嚼起来总让他想流泪。

有时走在药园的小径上,风带来一点鼠尾草的气息,他会忽然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可他明明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伤心什么。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也许是早晨,也许是夜里。窗外有光,也可能是雨,光影在地板上跳跃得不像真实世界里的模样。他站在走廊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头顶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只剩下无数道完全相同的拱门,把他的影子拉得一长再长。偶尔,他看见自己影子的动作和身体不同步,那影子有时甚至没有跟上他奔跑的节奏。他想回头看看自己究竟丢下了什么,却发现连回头的勇气也被走廊吞噬。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往前——必须离开这条永远没有终点的路。可是每奔跑一次,他的轮廓、声音、记忆,就像画纸上的铅笔线一样被反复擦去,最后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夜晚、春雪、夏风,全都被拉长、搅乱,像一张揉皱的乐谱。

他几近疯魔。

突然,有一扇门,静静地伫立在走廊尽头,无声地等待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扇门前的。

门板上有一道老旧的划痕,指尖刚触到时,门就自己慢慢开了。

房间里没有风,却有一种柔软的光在飘着。像雾,也像水面被人吹皱。

那张桌子矮矮的、旧旧的,桌脚一只还歪着。桌上摊着一堆礼物,颜色素淡,纸带和干花随便缠着,有些包得歪歪斜斜。

瑞伦有点出神。他站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到了最上面那只小小的盒子。

他轻轻拆开,里面是一个手工缝的精致围巾。

“你总逞强说不冷,其实半夜还会把手缩进被窝里吧?”

温柔纤细的女声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一瞬间,有谁的手指,冰凉又温柔地覆在他的手背。他想起那年冬天自己夜里缩成一团,早晨醒来枕头边悄悄多出一件围巾。

他拆开下一个,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皮有些旧,角落被翻得卷起来。

“你总说外面的世界太冷,其实你一直都想去远方的吧?”

他记得那人把这本小册子往他怀里一塞,眨着眼睛说:“等你长大了,要记得带上它。到时候,别只会站在堡里看雪。”

接下来是一个用线扎起来的纸包,打开,是一颗蓝色玻璃弹珠。

“这颗弹珠最像你,傻乎乎地看什么都发呆。”

他记起夏天的午后,那个人在院子地上趴着找东西。找到弹珠的那一刻,她举到他眼前,笑得牙齿都露出来。

他又摸到一把木梳。

“你的发旋又翘起来啦……唉。”

画面变成早上房间里,那个人追着幼小的他绕圈,梳子在他头顶胡乱一通,自己也笑得没心没肺。

接下来是一盒手工糖果,糖纸皱皱的,有几颗糖还漏着头。

“你其实不喜欢吃甜的吧?但生气时吃一颗也不亏,谁让你总闷在心里呢?”

接下来是一本厚厚的魔药书,书页边缘被翻得起了毛。

封面上还沾着一点墨渍和一些七扭八歪的涂鸦。

“没想到你居然对魔药产生兴趣了……居然和我要这本书?这个就连药园的老师也读不太懂……”

他把魔药书捧在手里,指腹下滑,触及下一个礼物。

后面还有几件小东西,他已经记不清细节,只觉得那些颜色、气味和纸张的温度一起搅成一团雾,飘飘荡荡地擦过指尖,像梦快要醒来时最后残留的余温。

忽然,一道亮光闪过,他面前出现了一面焦黑的镜子,镜面破碎如蛛网,模糊地映出他的面容。

镜中的自己看着他,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

“看啊,这就是你,无能为力的你。”镜中之人开口了,声音带着冷酷的审判。

瑞伦胸口猛地一缩,想后退,却发现自己脚下生根动弹不得。

镜中的裂纹忽然蔓延,飞快爬满整个镜面。

只听咔嚓一声,镜子彻底碎裂,所有碎片在半空中一齐坠落,像乌云落下的一阵碎雨。

碎片消散之后,原本镜子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崭新的门。

那门纯黑如墨,没有一丝反光,像通向夜色深处的裂缝。

门无声地敞开,瑞伦透过门缝,看见昏黄烛光下,一名棕发女仆静静坐在旧椅上,背影纤细,低头认真地在信纸上书写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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