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话 我执

作者:夜琳夜琳安 更新时间:2025/8/6 14:28:00 字数:5128

她低头专注地书写着什么,鹅毛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桌上的烛火跳动,投下她修长安静的影子,光线温柔而摇曳。

瑞伦的呼吸骤然急促,想要喊她的名字,却像有一块无形的石头堵在喉咙,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雾里。他能闻到纸张与旧木头、药草混合的气味,温暖中透着难以言说的疏离。可不管他怎么靠近,都无法真正看清她的脸。她的头微垂,长发在烛光下如瀑,只露出一点苍白柔和的轮廓。

她写下几行,轻轻叹息,把纸揉成团丢在一旁,又提笔重来。每次写到一半,她都会停下来,陷入长长的沉默。

她反复这样,动作近乎固执,甚至带着点小孩子的笨拙。

“要怎么写,你才能记住呢……”

仿佛她必须把所有想说的,都留在那张小小的纸页里,才能稍感心安。她的呼吸细微颤抖,睫毛投下淡淡阴影。

明明就在眼前,却像在看一本揉皱的旧相册,越想看清楚,画面反而越发模糊。

急切和不安在心头翻涌,瑞伦下意识地又上前两步,生怕下一瞬,这个人会像以往的梦那样,从自己脑海彻底溶解消失。

女仆的背影微微一顿,指尖依旧在纸上描摹,烛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似乎要消失在光的尽头。屋子里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与她搓纸的细响。

她的手背因为握笔与反复用力而微微发红,手腕处浮现出一片溃烂的伤口,边缘蔓延着不自然的黑纹。她下意识地用袖口遮了遮,动作有点僵硬。

她喃喃自语:“生日礼物……到底要送什么才好呢……唉。”

她拉开抽屉,手指在一堆杂物中摸索,偶尔拨动发黄的信纸、断裂的纽扣和发旧的发带。忽然,指腹碰到冰冷坚硬的金属。她微微一愣,把那只精致的小吊坠捏了出来。那一刻,她的神情安静下来,仿佛所有思绪都被一种无形的温柔包裹。

她的手指在吊坠上停留半秒,很轻很轻地,将吊坠往前推了一寸,正对着桌子的另一端——也就是瑞伦的方向。吊坠的金属在烛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晕,像夜色中唯一的指引。

“你是谁……”瑞伦近乎无声地问出口。

她的笔尖轻轻一顿,仿佛终于在梦里听见熟悉的呼唤,声音低柔如风:“你来了。”

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梦境,却又稳稳落进他心口,仿佛她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刻。

“你在写什么?”瑞伦问。

“我的遗信。”

“你在写给谁?”

“写给我最亲爱的人。”

瑞伦忍不住想探身向前,却始终无法真正靠近那张信纸。那仿佛是一道无形屏障,将他与纸上的字句隔绝开来,不容他越进半步。

突如其来的悲伤涌上心头,几乎将他淹没。那种难以名状的痛楚在身体深处发酵,仿佛体内还藏着另一个无声哭泣的灵魂。

“为什么……为什么是遗信?难道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吗?”

“我并不知道。但每个人都有必须面对的事情。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结局,只能选择如何面对。”

瑞伦沉默,胸腔里苦涩翻滚,他低下头。

“好像……好像曾经有个人跟我说,要我活得比谁都自由……那个人,是谁?我想不起来,我、我什么都——”

“你对此感到很痛苦吗?”

“我痛苦的是,为什么我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瑞伦望着她,喃喃问道,“那你呢?你……是自由的吗?”

她听了,竟轻声笑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与怜惜。

这个笑声,他再熟悉不过了。

“从我选择留下来照顾你,选择成为你的米莉的那一刻起,我便已自由。”她答道。

那句话像一颗石子丢进湖心,泛起细密的涟漪。瑞伦只觉得心头一阵轰鸣,整个人都在晃动。

米莉低头,继续书写,声音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不明白吗?自由,不是从所有人眼中逃离,也不是从责任与命运中逃脱,而是面对这些选择,并甘愿承担它们所带来的结果。”

“我从未被囚禁过,瑞伦。哪怕在家族中,哪怕为你献出我的一切时,我自由地做了我的决定,所以从未后悔。”

瑞伦喉咙哽咽,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她衣袖的刹那,那些尘封的、温暖的碎片,猛地撞开了记忆的闸门,带着阳光的气息和往昔的温度,汹涌地回到他冰冷的躯壳里。那些鲜活的、带着呼吸和温度的画面——她低头浅笑时微颤的肩线,她生气时鼓起的脸颊,她端着热乎乎的饭菜走向自己时……所有关于米莉的细节,那些他曾以为被痛苦尘封或早已模糊的碎片,此刻都带着惊人的清晰度和汹涌的情感,从记忆最深、最柔软的地方骤然浮起。

“不……你这个自私的人,从小到大,直到死!你也从来都没有体谅过我!”

米莉默然不语。

“你就那么安静地、决绝地把一切承担下来,好像只要你自由了,世界也就没有遗憾了?你从来没想过,你留给我的,是多少无解的空白吧?!我真的……真的很讨厌你!我想去恨你,可是——”

瑞伦的话戛然而止,整个人颤抖着,像被什么击中。他咬着嘴唇,声音里带着一点破碎的呜咽。

“可是我做不到。我明明该恨你才对,可是我一点都恨不起来。你离开以后,我每天都……”

恨意在喉咙里转了一圈,终究化作无力的思念。

他声音终于软了下来,低低地诉说着孩子的无措与渴望:

“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做什么都没用。你在的时候,至少有人会在意我,会叫我的名字……”

说到最后,他已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捂着脸,像个卸下所有伪装的孩子,把自己的软弱全部暴露在她面前。

“我真的,很想你。”

房间里只剩下他断断续续的呼吸。他声音微颤地问:“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她温柔而慈悲地说道:

“你必须明白,你所追寻的目标,不在于证明自己有多强大,也不在于摆脱他人的责难。你需要面对自己的内心,接受那些你无法改变的事情,宽恕那些你无法挽救的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当你真正接受了自己,接受了命运中无法改变的东西时,你便会如我一样。”

她的声音愈发轻柔,也愈发遥远。瑞伦终于察觉到,她的背影正缓缓淡去。她手上的光影和墨迹在空气里晕开,如同回忆被风悄然吹干。

他慌乱地喊道:“等等,不要离开!”

这一刻,瑞伦终于没有扑空。他扑进米莉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像个终于找到灯火的孩子,把所有的软弱和委屈都交给了她。

米莉微怔,随即顺势抱住他,手掌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背,仿佛要把所有安慰都传递过去。她身上依旧是那股温柔的清香,混着一点点旧衣服的味道,让人心安。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拼命抱紧米莉,仿佛只要松开手,对方就会彻底消失。

“对不起。”

米莉说着,轻轻一推。

那力道并不大,却像隔开了两个世界。瑞伦身子一晃,被推回到一点点远的地方,只能无措地抬起头。

“米莉,求你了,求求你……”

求你这样一直抱着我,永远不要分开。

可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所有的倔强和伪装,在这一刻,被他自己亲手剥了下来,丢在冰冷的地上。现在只有一个被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彻底击穿的男孩在这儿。

米莉把吊坠放到他掌心,指尖轻轻按了按,像是把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封存在这枚护身符里。

“放下那些你不需要背负的东西,瑞伦。没有人要求你为所有的事情负责,你只是你。别再为了成为谁而活。”

“不……我做不到的,我不可以!”瑞伦语气急促,几乎带着哭腔喊出声来。

脚下的地板如水面荡起涟漪,每迈出一步,世界就晃动一次——那些熟悉的光影、墙上的影子、桌上的纸团,都一点点褪色、模糊。

他越是用力奔跑,米莉的身影却越远。她站在那片即将塌陷的光里,身影像要被风吹散,却始终温柔地注视着他。

“你要继续往前走,瑞伦。不要停在这里,也不要为了我把自己困住。”

瑞伦被这股力量猛然推回现实,身体踉跄着退后几步,脑海里嗡嗡作响,泪水和心跳同时炸裂。

墙角的烛火噼啪炸开,地板塌陷、光线碎裂,所有熟悉的气味、影子和温暖在一瞬间倾斜坠落。

就在世界崩溃的边缘,瑞伦仰起头,胸腔里的情绪像洪水冲破所有束缚。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从他喉咙深处挣脱出来——

“米莉——!”

那一声带着几乎撕裂夜色的痛苦,沙哑、哽咽、毫无保留,仿佛把所有的爱、恨、渴望与告别一齐交付给了黑暗。

他的声音在破碎的梦境里久久回荡,直到一切光影都化为虚无,只剩下他手心里那枚微微发烫的鼠尾草吊坠。

——

“祝你十一岁生日快乐。”

不,他不在乎什么祝福,也不需要那些道理和教诲。他只想要那个人——那个不是他母亲,却胜过母亲的人,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光与影的碎片四处翻卷,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寂静的虚空。瑞伦跌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觉四肢失重,像被风抛上天空的落叶,无所依凭。

胸口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样,疼得发麻,他还记得那根利刺是怎么从胸膛穿过去的。

他看见,有人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抱进怀里。那是伊莫斯——他的小臂上全是血,衣襟和手掌也染红了。他浑身发抖,却死死抱住瑞伦不放,拼命施展着治愈魔法,想把他从死亡边上拉回来。他胸前的鼠尾草吊坠也沾满了血,链子上挂着血珠,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很快就化开了。

他听见伊莫斯在骂他,和刚认识时一样,态度糟糕极了。他都快死了,这人还是不肯好好说一句,承认他也是在乎的。

梅莉的死……伊莫斯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瑞伦心里明白,就算有一天他能原谅自己,那罪过也不会消失。它会一直在那儿沉甸甸地压着。

如果痛苦和失去是命运无法回避的一部分,那他能做的,只有带着这些,继续往前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永恒虚暗里,一点微光,极其突兀地,在他意识沉沦的正下方亮了起来。

起初,那光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在庞大的黑暗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固执地存在着,并且越来越清晰。

它是一朵花。

花梗细得像根线,透明得有点不真实,但它偏偏就扎在这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像是很顽固地活着。顶上的花瓣小小的,有点像小铃铛,也有点像他小时候在城堡花园里见过的那种蓝色小花。

花的颜色很奇怪——不是天那么蓝,也不是水那么深,是一种很旧很静、像夜里很冷的风一样的蓝。它还自己发着光,软软的、淡淡的,像有人把月亮揉成了一团塞进花瓣里。

花芯那里有一点点金色,小得像一颗星星。他发现,整朵花周围还有一圈很浅很浅的金光,把花圈得安安静静的。明明看起来那么脆弱,却让人觉得,不管有多黑,这花都不会消失。

勿忘我。

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浮现在瑞伦几近停滞的思维里,清晰得如同烙印。他认出了它。

传说,它并非为此世之花。

一个声音在黑暗深处响起。

“花为你开,火为你守,勿忘它,勿忘我。她们、他们、它——都在守着你。”

那声音轻得像风,却又像来自身体里最深最远的地方。既不像男声,也不像女声,甚至不太像人说话,更像是一种温柔的意志。他怔怔地望着那朵光芒中的小花,胸口的热度像一条火线在体内蔓延。这时,那个难以分辨的声音再次低低响起——

“拾起它。”

瑞伦的手指微微颤抖,终于把花摘了下来。花瓣间有一点点冷意,但那温度转瞬就被掌心的温热包围。

声音在黑暗和光之间回荡,安静、平稳:

“然后,去做你想做的事。”

回归现实。

伊莫斯不敢低头看瑞伦胸口的伤口,生怕再看一眼,那人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可就在他快绝望的时候,他发现那枚沾满血的鼠尾草吊坠有点不对劲。

吊坠突然变得滚烫,热得不像话。可又不是那种要把人烫伤的感觉,更像是……活着的,像心脏跳动的热度。伊莫斯愣住了,觉得手心都能感觉到那股古怪的搏动。

他眼睁睁看着,吊坠上沾的血珠竟慢慢被吸了进去,颜色一点点褪淡,最后什么痕迹都没剩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枚小小的吊坠突然变软、变细,像一团有生命的银色液体一样,从瑞伦脖子上滑下来,沿着他的手指缠绕过去。伊莫斯看得头皮发麻——这玩意儿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直接缠上了瑞伦左手的无名指。

冰凉的触感一贴上皮肤,银色的液体就开始收紧、贴合,最后在指根上安安稳稳地凝固下来。眨眼工夫,一枚古旧的银戒指出现在他指上,像是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伊莫斯甚至来不及张嘴阻止。他就这么盯着那枚戒指在血污和雪地中泛着微光,心里只剩一句话——拜托,管它是什么妖法,只要能救瑞伦一命,什么都行。

几乎是同一时刻,瑞伦的伤口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皮肉重新贴合,血迹慢慢褪去,连刚才还快要断气的人,此刻呼吸也渐渐平稳起来。但奇怪的是,瑞伦的发丝从发根开始,一缕一缕地变白了。那种白不是老人的灰白,而是纯净、冰冷、几乎发着光的银色,像雪夜下的火焰,就像——深渊之火的焰色……?

伊莫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来不及整理现状,地上突然冒出一圈圈黑漆漆的枝刺,那些东西疯了一样从地底蹿出来,转眼就把他和瑞伦包围得严严实实,像一堵堵密不透风的黑墙。他盯着那些枝条,觉得头皮发麻——全是倒钩,表皮还淌着一层恶心的黑液。枝刺的尖端飞快靠近,他只来得及在心里骂句脏话和闭上眼,等待死亡。

他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远处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风雪里,有什么低低的咒语在空气中流淌,几乎被夜色吞没。那一瞬间,最靠近他们的几根漆黑藤蔓,像是被无形之力拉扯,倏地改变了方向,偏离了原本的攻击轨迹。

伊莫斯猛地抬头,却只捕捉到一抹暗色斗篷边角,随着夜风消失在废墟的阴影里。

是谁……在看着他们?

瑞伦睁开了眼睛。

伊莫斯还来不及喊他一声,下一秒瑞伦已经出现在了他身前,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动的,只觉得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横在了自己和那些枝刺之间。

蓝发?不……那是银发的男孩,那双熟悉的蓝色瞳孔,此刻正悄然燃起一道冷冷的金光。却仿佛被一股远比人类更古老、更冷冽的力量彻底占据。他抬起手,掌心深处,一簇极暗的火焰缓缓升起——不是普通的烈焰,而是仿佛从深渊底部汲取的黑色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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