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哪个国家、哪种政权,一旦消息外泄,带来的从来都是恐慌和混乱,甚至会招致无妄的杀戮与灾难。
维达尔并不责怪克洛的隐瞒。相反,他更能理解这种选择背后的艰难与谨慎。比起真相本身,有时候人心的动荡才是最难以掌控的混沌。隐藏危险的存在,不是不信任谁,而是为了让那些无力抵抗的人免于恐慌、保持一线生机。
他默默把晶石还给克洛,两人对视一瞬,彼此心照不宣。
即便如此,他也不喜欢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并没有真正信任她。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那为何只有他们能操控混沌力?”瑞伦听得很认真。
他回忆起守坛者的话。
它无形而有质,无源却能吞源。它不是一种‘元素’,更不是人类所谓的‘魔力’。它是原初之乱,是世界缔成之前遗留的‘不该存在’。在火之前,它已存在;在神明之前,它已低语。黑龙之所以燃烧,是为了对抗它;巨蟒之所以成灾,是因为顺从它。
瑞伦缓缓呼出一口气。
原初之乱……在神明之前就已存在的东西,谁又能真正掌控?
或许瓦苏达的子民并非自诩为神,而只是继承了这股本不属于世界的力量。
他们以为自己驯服了混沌,将其当作立国之本,甚至视为赐福。可这股力量从未臣服于任何人,它只是在沉眠,在等待反噬的时机。
“所以……混沌力既然会毁灭一切,甚至诅咒自身,他们……只是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吗?”
瑞伦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哀伤。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瓦苏达的灭亡并不是背叛,而是一场必然的悲剧。
悲剧在于,他们以为自己握住了命运,却从一开始就被命运握在掌心。
“因为瓦苏达人曾经信仰的神明,是混沌之神。”
克洛走向那幅黑龙与巨蟒的壁画。
“艾斯文迪人只记得黑龙守护他们,击退了永夜的巨蟒。他们赞颂黑龙为神,建起无数祭坛,将祂视作秩序的象征。可他们遗忘了,那条巨蟒——正是混沌之神的造物。”
她的手指在巨蟒的眼眸停下,那眼睛似乎在火光下闪烁出幽暗的光。
“那是黑龙封印巨蟒之前的历史,祂曾以神王之姿统驭大陆,他赐予瓦苏达子民混沌力,让他们掌握超越魔力的力量。瓦苏达人以此扩张疆土、创造奇迹、挑战诸神……他们相信混沌孕育万物,没错,他们却不知晓,那位曾被无数人顶礼膜拜的神明,早已失去了昔日的慈爱,坠入疯狂与欲望的深渊。”
壁画另一侧,黑龙昂首喷吐火焰,火焰吞没了巨蟒的身影。
“祂不再满足,试图夺取万神之位,为了阻止祂,众神一同出手,将祂封印。”
她抬起眼,金色瞳孔映照着火光,语气如同审判:
“瓦苏达没有背叛他们的神明——他们只是被一起拖下了深渊。”
克洛缓缓收回手指,壁画上的巨蟒似乎在她的凝视下黯淡下去。
瑞伦听懂了。
瓦苏达人并不是单纯的野心家,也不是单纯的牺牲者。他们继承了本不该属于人类的力量,在光辉与毁灭之间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们敬仰的神明早已疯魔,而他们却在祂的狂乱中盲目献上忠诚。胸口像被什么钝物轻轻压住,瑞伦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愤怒。
悲哀的是,那些人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早已被混沌写好;
愤怒的是,连他们最虔诚的信仰都不过是神明堕落的注脚。
瓦苏达……既可悲,又可叹。
“所以总结一下,”他慢吞吞地说,
“瓦苏达人拿到了一股不该碰的力量,觉得自己无敌了,然后跟着一个疯神一路作死,最后被连锅端?”
克洛侧目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瑞伦耸耸肩,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
“……听上去也挺符合人类的作风。崇拜错了对象,还能把自己作成史诗悲剧。厉害,真厉害。”
说到最后,他又压低声音,像是怕被壁画上那条巨蟒听见似的,半真半假地嘀咕了一句:
“可怜是可怜,不过……活该吧。”
克洛听到这句话时,原本随意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像是攥住了什么情绪。
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瑞伦。那目光平静,却像在剖开层层伪装,直指他的内心。与此同时,维达尔也投来探究的视线,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
在那一瞬间,瑞伦心头一紧,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确认。
“你不知道吧?你的血脉里,潜藏着混沌的痕迹。它很弱,像是沉睡了很久,但却真实存在。”
壁画上的巨蟒在火光下似乎微微扭动,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后裔。
“不,那不应该是我,那可能是吊坠——”
话音未落,他猛地想起,那枚吊坠早已不在。
取而代之的,是那枚静静戴在他指间的银色戒指。
他低头望去,戒指在火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仿佛在回应他的否认。
瑞伦的呼吸骤然停滞,心口一阵冰凉,惊恐攫住了他的眼神。
“因为你母亲留给你的那枚吊坠——不,更准确地说,是无垢之戒。”
克洛的目光直指瑞伦的手指。
“早在之前……我就开始怀疑了。”火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再强大的魔具,也不可能巧合到同时具备混沌与黑龙的力量,世上没有这样的偶然。”
她缓缓走向瑞伦,每一步都像是在剥开他心底最后的遮掩。
“这枚戒指绝不会与混沌血脉之外的人产生共鸣。而它回应了你,这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维达尔听到克洛的话,眉头猛然一跳。那一刻,仿佛有什么被尘封的知识在脑海中被强行撕开。
“告诉我,是不是早在之前,戒指就已经……为你制造过幻境?或者说,你有没有特别的经历?”
他还未来得及追问无垢之戒的真正含义,那些扑朔迷离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意识。
大火那晚,他绝望地跳下去,本以为会粉身碎骨。可在坠落的瞬间,世界仿佛被一层温暖却刺目的光所笼罩,那光托住了他,隔绝了火焰与深渊的吞噬,让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在罗特村,吊坠再次显露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将他拉入伊莫斯的记忆深处,让他亲眼看见那段血与泪交织的童年。那种体验并非梦境,而是被强行带入他人灵魂的痛楚。
混沌降临罗特村的那一夜,吊坠更是为他织就米莉的幻梦,让他在破碎的温暖中挣扎,与自己的恐惧和眷恋正面相对。
而在更早之前,他记得那场宴会。那名被黑纹病侵蚀的仆人,眼中燃烧着怨恨与绝望,扑向他喉咙的那一刻,一股炽烈的力量从体内爆发,将仆人灼烧得惨叫倒地。那火焰冷漠、深邃,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与那夜很像,但又不同。
冷汗顺着脊背淌下。那些记忆仿佛不再是单纯的回忆,而是戒指在他的意识里留下的印记,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翻动它们,一页一页剥开给他看。
“你可知……你的血脉,戒指,混沌之种,为什么三者能共鸣起来吗?”
克洛的话在耳边回旋,诡异得像一句无法摆脱的咒语。
“据说,无垢之戒是由混沌之神的遗骸锻造而成的。”
瑞伦瞳孔猛地收缩,仿佛被这句话击中。
“祂的遗骸,本就携带着最原始的混沌。戒指因而与混沌之种同源,又因你的血脉流淌着那被诅咒的痕迹,它才会在你手上苏醒。三者相连,本是命运的锁链。”
瑞伦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冲,那些记忆、幻象、火焰、梦境同时蜂拥而来。
喉咙像被卡住,他只能死死盯着那枚银色戒指,而戒指在火光中静静闪烁,仿佛在无声地确认克洛的每一个字。
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僵立在原地。
“你说……我,是……?怎么可能?你在开玩笑吧?”
“你那天所释放的力量,虽看似深渊之火,”她的声音低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敲击在瑞伦耳膜上,
“却是纯粹的混沌力。而你的银发与金瞳……正是瓦苏达血脉的烙印。”
瑞伦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又被那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过,这也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你拥有祂的血脉,现在却丝毫没有半点混沌力的气息。你的外貌,也与正常人类无异,仿佛……这股力量被人为抹去了痕迹。”
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克洛盯着他,那目光既像在审视,也像在探寻一个谜底。
“所以,我非常……想见你的父母,只可惜了。”
这句话,像是将那些谜团重新扔进无底深渊,只留下无法触及的寂静。
听了这些,维达尔大概知道克洛为什么会那样问了,只是,再说下去,那小子真的承受得住吗?
维达尔抿紧唇,没有开口阻止,但眉头皱得死紧。他知道克洛不会无的放矢,可他同样清楚——如果继续揭开真相,瑞伦的精神可能会先崩溃。
压迫感仍然沉重地笼罩着瑞伦,但在那层几乎令他窒息的痛苦之下,另一种情绪却悄悄蔓延——兴奋。
一种难以抑制的快感从心底涌起,像火焰灼烧着他的血脉。
这正是他曾无数次渴望的东西——力量。真实的力量。
可同时,他也想起了克洛所说的,那股力量会带来诅咒,会吞噬一切。
恐惧与狂喜交织在胸腔,像两条蛇在心口缠绕。
就算会被诅咒,他仍渴望那股力量。
甚至有一瞬间,他几乎期待着用它来证明,自己绝不是那个任人践踏的无用之人。
不,不对,他在想什么……?
他很清楚,这股力量并不是自己努力得来的——不是他日夜学习、试药、拼命追求的结果。它源自一个疯魔神明的遗骸,是无数灾厄和死亡留下的痕迹。他想要的只是成为一个普通的魔力者,一个靠自己的双手赢得位置的人,而不是某种诅咒的继承者。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害怕这股力量会伤害到别人。
那场宴会上,仆人被那股火焰灼烧的瞬间仍历历在目。在罗特村,吊坠将他拖入伊莫斯的记忆,那种他人灵魂裸露在自己面前的感觉让他恶心。混沌力救了他,却同时提醒他——它也可能让他失去控制,成为真正的怪物。
还有安德烈娅……
如果自己真的不是塞兰斯的孩子……
她一个人背负着什么样的真相?
这个念头像冷水一样浇在心头,让他胸口发紧。母亲一定早就知道他的血脉意味着什么,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吗?
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像被抛入了无人回应的空洞里。
瑞伦的心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渴望着这股强大到足以改变命运的力量,另一半却厌恶它的存在,厌恶自己会因此变得陌生。
“所以……”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颤抖的笑意,
“我不是塞兰斯的儿子,对吗?”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落在克洛身上,眼底混杂着愤怒、迷茫,甚至一丝狂乱的光。
“那我的父亲……是瓦苏达的人?还是……”
他停顿了一瞬,像是连说出口都需要鼓起全部勇气,
“是那个疯神的后裔?”
空气沉默了片刻。瑞伦深吸一口气,像在强迫自己接受答案,声音低沉而缓慢: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告诉我,我到底算什么?人?怪物?还是一场灾难的延续?”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近乎自嘲的冷笑:
“无论是什么……至少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枚戒指一直认我。”
火光在他眼底晃动,映出一抹荒诞的亮色。他没有突然大彻大悟,也没有什么神圣的觉悟。
他只觉得,这一切像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从小到大,他拼命追求魔力,想要证明自己不是无用的累赘。结果呢?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在今天看来都毫无意义。因为他生下来就已经被写好了——不是普通人,也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
那种荒诞感让他几乎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心口发闷,像有一团乱麻堵在那里,压得他喘不过气。
大悟大彻?开什么玩笑。
这一切只让他觉得扯淡得像个梦,一个再怎么挣扎都无法醒来的噩梦。
下一刻,克洛忽然俯身,将瑞伦轻轻拥入怀中。
“别害怕,瑞伦。”
瑞伦一瞬间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克洛会这样直接地抱住自己。她的怀抱很轻,却让胸口的那团压抑像被悄悄拨开。草药的香气混着火光的气息笼罩过来,他甚至能听到她心跳的节奏,与自己的乱跳混在一起。
“无论你的血脉承载了什么,那都不该决定你要成为怎样的人。”
克洛微微弯下身,与他平视。
“至于你真正的父亲……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你不是他,也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你是你自己。但别忘了,是你,瑞伦。是你把他们从崩塌的边缘拉了回来。你救了他们。”克洛指尖轻轻一转,画上的黑龙浮影若隐若现。
仅仅一天时间,他的人生便被彻底颠覆。
守坛者的低语依旧在他耳边回荡,像从深渊深处爬出的寒风,冷得刺骨。
线索将一切指向瓦苏达——那片早已消失在史书中的混沌之国。
“如果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你不杀了我?克洛?”
克洛只是笑了笑。
瓦苏达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随着混沌之神被封印,国家并没有立即毁灭。
他们承受了神罚,却奇迹般保住了最后的火种。漫长的岁月里,这个曾经辉煌的国度变得沉默而谨慎。他们收起了傲慢,收起了锋芒,不再与诸国争雄,也不再插手任何纷争,只求隐于世间,安静而卑微地活下去。
或许是因为,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曾经狂热的信仰,曾经以混沌之力为傲的荣耀,带来的并非救赎,而是灾难。
为了那份错误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以至于整个民族都选择了用沉默赎罪。
然而平静背后暗潮涌动。
很久之后,瓦苏达人才察觉到——诅咒悄然潜伏在血脉之中。那诅咒无声无息地侵蚀着每一个生命,使他们生老病死伴随着无法根除的混沌痕迹。
新任瓦苏达之王在这时挺身而出。
她及时发现了诅咒的真相,却也明白以一己之力无法解放国民。于是,她求助于历史上最传奇的人物——始源大机械师斯鲁加纳。
斯鲁加纳以混沌之神残骸为基,锻造出了三枚能够抵御诅咒的奇迹之戒。
第一戒:“pra”生命之戒
拥有净化混沌、赐予重生之力的力量。
第二戒:“mok”终焉之戒
转移诅咒,带来无尽的免疫与湮灭。
第三戒:“atta”无垢之戒
纯净无形,变化莫测,能力是“链接”——能够连接他人的过去,与之共鸣,储存佩戴者的力量与记忆。
它们原本是为了拯救瓦苏达而锻造的奇迹,却因力量过于强大,最终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三戒从未落入各国的战场争夺,而是瓦苏达内部出现了一个背叛者。
那人贪图力量,将斯鲁加纳留下的部分工艺秘辛偷出,暗中流入大陆。
随着这些禁忌技艺被散播,魔具工艺逐渐在各地兴起。最初的戒指设计被歪曲、被简化,演变成粗劣却危险的力量容器。
人们开始大批制造魔具,权力者将它们当作控制与战争的工具。
从那之后,魔具市场在阴影里滋生。
它继承了三戒的影子,却丢失了三戒的意义。
“因为,瑞伦……你手上那枚戒指,是瓦苏达最后的希望,无垢之戒是其中最神秘的一枚,它被赋予了‘链接’的力量——能共鸣他人的过去,储存记忆与力量。它不会选错主人。”
“有一天,你会明白,罗特村的生还不是因为神迹,也不是因为任何命定的救赎——而是因为你,让那条龙的庇佑重新降临在他们身上,所以,我为什么要杀了你?十字会建立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屠杀瓦苏达人,只是为了净化混沌种啊。”
克洛的语调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而轻轻收束。
下一刻,那只温热的手忽然伸了过来。
“唔——?”瑞伦还没反应过来,克洛已经用指尖捏住了他的脸颊,轻轻揉了揉。那动作不带丝毫力气,却带着毫无防备的亲昵。
“你看——”她俯下身,“你这么可爱,还这么聪明!我没记错的话,你独自一人就推测出了混沌种是在废井那儿!”
瑞伦整个人僵住,耳根瞬间烧得通红。
“?????”
他张了张口,什么话都没说出口,只是瞪大了眼,完全不懂克洛脑回路为什么突然跳到这里。
原本压抑的空气被这一幕悄然冲淡。
克洛眯着眼,像是欣赏一只被逗到炸毛的小猫,指尖还恶作剧般又揉了两下。
瑞伦满脸困惑与羞恼,结巴着后退半步,却被她轻快的笑声打断。那笑声轻盈得像雪花落在火上,瞬间蒸腾了所有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