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厚重的云层在白昼缓缓散开。罗特村的废墟上搭起了新的木屋与柴堆,空气里弥漫着木屑和冷灰的味道,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
遗火祭,这个每年冬末举行的古老仪式如期而至。
往年,这本是一个温暖而热闹的节日,象征着火焰驱散寒冬、生命在死亡后延续。
但今年,火焰里混杂着太多逝去的影子。
孩子们依旧围着篝火追逐,可笑声里带着怯意;妇人们手中举着蜂蜜酒,眼角却红红的;猎人们抬着猎物走过,步伐比往常更沉重。每一张脸上都有伤痕,笑容中带着压抑。
广场中央,新堆起的柴木在寒风中静默矗立。长者们手持火把,缓缓走出祭坛的深井,怀中护着那一簇深渊之火。
当火舌点燃柴堆时,村民们低声齐颂旧词,欢呼没有爆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哽咽。乐曲缓慢,鼓声沉闷,像是为亡者敲响的心跳。
瑞伦站在人群边缘,肩头披着借来的披风。火光映着他蓝色的发丝,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深色。
他看着村民互相拥抱,那些笑意中裹着泪水;看着孩子们举着木龙走向火堆,木雕在火焰中迅速化为灰烬。嘴角勉强扯起一点弧度,却始终没有真正融入其中。
混沌之种……真的被消灭了吗?
不。它不会就此结束。
那夜的“深渊之火”虽然吞没了怪物,但他清楚,那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下一次呢?下一次会发生在哪个村庄?哪片大地?又要多少人死去?
他无法回答。因为连它有多少个、藏在哪里、何时苏醒……他都一无所知。
据克洛所言,黑纹病并非古老的瘟疫,而是混沌力的新衍生物。它的出现始于二十年前,在那之前的时代,没有任何类似的症状被记载,随着罗特村混沌之种的凋亡,证实了黑纹病的本质的确是混沌之种滋生过程中泄露出的副产物。
它像是混沌在世间播下的一枚枚试探性的毒种,悄无声息地扩散、感染,吞噬着人类的血肉与魔力。
更令人不安的是——克洛推测,这场病或许并非终点。
它极可能只是某种更大灾厄到来的前兆。
而这场灾厄,一旦真正降临,将远超任何人想象。
现在,他所掌握的线索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母亲极有可能是在对抗混沌的过程中,才被世人冠上“罪人”的名号。
这其中存在巨大的矛盾与漏洞,仿佛有人刻意掩盖了真相。
帝国高层早已知晓混沌力的存在,却选择将相关的记载封锁在禁忌的典籍和密室议事中。
为何?
是因为恐惧这股力量?
是因为无知不敢面对?
还是——更可怕的——他们企图掌控它?
混沌力或许并非单纯存在于某种神秘源质、某枚戒指或某个怪物之中。
它更像是人心本身的影子——
贪婪、恐惧、欲望,这些让人类去追逐力量、篡改真相、引灾厄重临的东西,本质上与混沌无异。
无形,却能吞噬理智;无声,却足以撕裂秩序。
如果世界树是维系秩序的枢纽,一切生命与法则的根系——
那么对它动手,无疑会触怒所有信徒,也会让所有人视她为“亵渎者”。
然而,假如混沌试图借世界树重生,而她察觉了这一点,选择切断那条连接……
那么,她的“亵渎”便不再是背叛,而是孤身一人的抗争。
瑞伦的思绪飞快交织,所有碎片拼合在一起,逻辑变得清晰而残酷。
这也是为何她被谴责、为何历史被改写、为何帝国要将真相彻底掩埋。
——因为她触碰了无人敢揭开的秘密。
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瑞伦正沉浸在自己拼凑出的推论里,忽然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
“一脸死人样。”
伊莫斯的声音带着熟悉的讥讽,尾音拉得很长,像是在刻意挑衅。
瑞伦皱了皱眉:“……你有事吗?”
伊莫斯没动,视线也投向广场中央,仿佛只是随口评论天气:“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回到艾斯文迪的帝都——乌尔,亲口质问王座上的“光之君主”。”
话音落下,他自己也愣了一瞬。空气仿佛被冰冷的祭典鼓声冻结了。那句话在压抑的哽咽和沉闷的乐声中显得过于孤绝、过于狂妄,甚至带着一点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傻气。瑞伦脸上微微发热,喉咙动了动,正想找补些什么,比如“只是初步想法”或者“需要计划”,伊莫斯却先有了反应。
“挺拽。”他面无表情地抬了抬下巴,视线依旧钉在火焰上,仿佛在评价一块被烧裂的木头。声音里听不出是讽刺还是别的什么。
“我……我开玩笑的,但我会去查清楚我母亲的事情。”他试图让语气显得更坚定,却掩不住其中的迷茫和沉重。“为了能让我更好受一些。”
伊莫斯挑了挑眉,带着一种近乎审问的意味:“哦?是吗。”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瑞伦强撑的坚定,落在他眼底那片驱不散的阴霾里。
鼓声“咚…咚…”地敲着,缓慢而沉重,像是为即将到来的远行敲响前奏。
伊莫斯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压抑的呜咽和鼓点:“他们会愿意你这么选吗?”
这个词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瑞伦混乱的心湖。不是“你母亲”,而是“他们”。
它模糊地指向了那些逝去的、被牵连的,以及此刻正沉浸在悲伤中的身影——包括那些在罗特村废墟上哭泣的妇人,那些强颜欢笑的孩子,伊莫斯问的不是简单的意愿,而是这孤注一掷的追寻,是否会辜负了那些逝者的牺牲,是否会让生者承受更多。
瑞伦的呼吸窒住了。火光在他蓝色的发梢跳跃,却无法温暖他瞬间冰凉的手指。他看着伊莫斯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第一次感到自己那看似坚定的决心在对方冷酷的质问下,显得如此单薄而自私。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祭典的喧嚣——压抑的颂词、孩童带着怯意的嬉闹、妇人低低的啜泣——此刻都模糊成一片沉重的背景音,唯有伊莫斯的问题和他冰冷的眼神无比清晰。
伊莫斯没等他回答。他嗤了一声,那声音短促而带着点烦躁,像是厌倦了某种无谓的沉重。他抬脚,随意踢开脚边一块烧得半焦的木炭,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随你便。”他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要融入人群的阴影里,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
“伊莫斯!”
瑞伦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总是显得凶巴巴、说话带刺的背影,此刻却莫名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伊莫斯停顿了几秒。祭坛中央,长者们开始抛洒某种带着草木灰烬的粉末,白色的细尘在火焰上方飘散,如同降下的小雪。他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几乎被鼓声淹没,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彻底消失在攒动的人影和弥漫的灰烬气息之中。
瑞伦站在原地,肩上的披风似乎更沉了。他看着伊莫斯消失的方向,又看向那象征着毁灭与重生的火焰。
他本就不属于这里。
这份温暖越是真切,此刻的愧疚与疏离就越是尖锐。他是闯入者,是带着谜团和灾厄气息的外来者。他带来的,除了短暂的延缓,似乎只有更多的不幸和离别。伊莫斯那带着审视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强撑的坚定,看到了这份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名为“外来者”的孤独与负罪。他像一个站在温暖屋外的旅人,隔着窗户看着里面的灯火,却清楚自己一身风雪,贸然闯入只会带来寒冷。
“遗火”的余烬在风中明灭,最后的颂唱声也低微下去。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回到那些新搭起的,还散发着新鲜木料气味的简陋木屋中,留下广场中央那堆巨大的、逐渐黯淡的篝火,以及满地狼藉的灰烬和未燃尽的木块。祭典的热闹彻底褪去,冬夜的寒冷和死寂重新笼罩了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
瑞伦依旧站在原地,肩头借来的披风边缘已经结了一层薄霜。他感觉自己也像那堆残火,表面的光热散去,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深埋其中的、未熄的暗红余烬——那是对真相的渴望,对母亲名誉的执着,以及被无力感点燃的、近乎偏执的决心。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笑闹声夹杂着童言稚语传来,打破了沉重的寂静。
几个小小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废墟角落聚集,像一簇在寒风中颤抖的嫩芽。他们围着一小堆捡来的、尚未燃尽的碎木炭,用冻红的小手笨拙地拨弄着。没有模仿英雄的战斗,没有对力量的幻想。他们只是在尝试,徒劳地想让那微弱的余烬重新燃起一点暖意。
他终于在一处远离喧嚣的小路尽头寻到了克洛的身影。那儿只有残雪与稀疏的风声,篝火的余晖在远处闪烁,她却静静地坐在一截倒木上,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闭着眼,面容安宁,听见雪地上传来的脚步声,她便缓缓睁开眼,像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一般。
“你没有告别吗?”
“不必了。”
夜空深沉得像一面无声的镜子。
维达尔站在村口的雪原上,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峻,仿佛已等在那里很久。瑞伦走到他身边,寂静中只有雪被踩碎的声响。
维达尔没有开口阻止,也没有询问太多。他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注视着瑞伦,仿佛要从他的神色里读出一切。而他看见的,是一个不再躲在阴影里、已经背负起某种重量的少年。
瑞伦没有让维达尔随行。他将关于混沌与母亲的追寻揽到自己肩上,却把另一条道路托付给维达尔——去寻找塞兰斯的踪迹,去追查更多关于混沌的动向。那条线索必不可少,也只有维达尔能够深入黑暗,将消息带回。
维达尔没有反对。
他看得出瑞伦已不再是那个只能仰望别人的孩子。
两人的道路在这一刻分岔。
维达尔转身离去,踏入夜色,而瑞伦则在另一条通向未知的路上前行。
即便如此,他们并没有真正分开。魔石通讯器在夜风中泛着微光,仿佛象征着一条看不见的纽带——无论身在何方,他们都会不断联系,彼此传递消息。
突然,瑞伦停下了脚步。寒风掠过耳畔,他回过头,眺望着在夜色与薄雾中沉睡的罗特村。
“怎么了?”克洛问。
“我还想做一件事。”
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雾气洒下,阿贝拉推开窗户,寒风裹挟着清新的雪意涌入屋内。
就在那木质的窗台上,静静躺着一株盛开的雪烬兰。
它通体晶莹,如火与雪交织而生,花瓣在晨光下闪烁着温柔的光晕。那株雪烬兰安静绽放,它没有在寒风中枯萎,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
阿贝拉愣住了。
露珠间,似有淡淡的药香溢出。她注意到花茎上渗着一层微光,那是用魔药处理过的痕迹。
指尖轻触那花,阿贝拉的眼眶忽然湿润。
她仿佛听见夜色里少年悄然离开的脚步,听见那句未曾出口的告别。
阳光映照着花瓣,仿佛小小的火焰在冬日中悄然燃烧。
那抹柔光为她心底留下的空缺,添了一丝久违的温暖与慰藉。
阿贝拉深吸一口气,将脸颊轻轻贴上那冰凉却蕴含生机的花瓣。失去的痛楚仍在,如同余烬深处的隐痛,但那柔光渗入,带来一丝奇异的释然。窗外的风终于吹散了最后一缕夜的阴霾,雪烬兰与晨光共同宣告着:即便在最凛冽的寒冬,也总有不灭的星火被悄然点燃,等待着燎原的可能。
火是生命,是希望,是驱散混沌暗影的唯一光亮。
但它也可能在无人守护时,无声熄灭,归于冰冷的余烬。
窗外的风吹散了夜的阴霾,而花与晨光静静宣告着——即便在最冷的冬天,也会有人留下不灭的火种。
罗特村在晨雾中渐渐远去,缩成一个模糊的、带着伤痕的轮廓。
寒风抽打着他单薄却挺直的脊背,维达尔离去的方向也早已被苍茫覆盖。
他不再回头。
身后的村庄,连同那株窗台上的雪烬兰,已化作他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微焰——那是他必须守护,也必须远离的根源。母亲的谜团、混沌的威胁、他真正的身世……这一切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着他,也推动着他。
他只是一个魔药师。
但他选择了成为那株不会在寒风中枯萎的花,将微末的“药性”淬炼成足以对抗混沌的锋芒。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克洛说道。
瑞伦没有回答。
一个身影裹在破败如岁月尘埃的灰白色斗篷里,仿佛与风化的岩石融为一体。兜帽下,并非肉眼,而是一种穿透时空的、冰冷而苍茫的意志,正遥遥“注视”着那抹蓝。
守坛者抬起手。
“若你真是黑龙之血与混沌交汇之子……”
那意志停顿了片刻,仿佛在衡量着宇宙间最危险的平衡。
“……那么,你究竟是混沌的容器……”
灰白斗篷在无形的风中微微拂动。
“……还是焚尽这无边暗影的唯一火种?”
低语消散在永恒的寂寥里。
……
暖金色的晨光慵懒地爬过古老的窗棂,在铺着厚实羊毛毯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沉淀着干燥药草与陈年羊皮纸交织的独特气味,宁静得仿佛能听见尘埃在光柱中簌簌低语。
一本厚重的典籍摊开着,占据了桌面不小的位置。
一只手稳稳地扶在泛黄的书页边缘——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腹和关节处带着经年处理药材留下的、难以完全褪去的细微痕迹,却不再有幼年时的粗糙与笨拙。阳光照亮了手背上清晰的脉络,也落在深蓝色的、洗得格外柔软的袖口上。
视线顺着那深蓝色的衣袖向上。宽阔的肩膀微微弓着,透出一种专注的、沉稳的力量感,将简单的深蓝色外套撑起流畅的线条。额前散落着几缕蓝色的短发,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发丝下,是紧盯着书页的、一双沉淀下来的眼睛。
五年光阴,仿佛被山谷小筑里弥漫的药草香气和书页的墨痕悄然度量。
岁月流转不息,窗外的鸟鸣换了一茬又一茬,药圃里的幼苗已亭亭如盖。生命之树在静默地守护中,又一次安然地抽出了坚韧而充满希望的新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