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脉历2114年,临江城西边界,天灾参数0.28］
雷声很低沉，电弧串着雨丝。天地是清一片的灰黑色，很深、很暗、很沉，像海底。
像海底深不见底。
那是光的「种子」抵达临江城的第二个夜晚。像是黑色的海啸从天边一角攀升而起，整座城市被吞没、沉没，在幽深寒邃的海底不剩一点光亮，连最微小的细弱声音都被掩盖。空气像水一般黏稠黑暗，巨大的水压死死按住挣扎的一切，散发出凄冷厚重而空灵的波动声音。对于所有的鱼来说，海底是比宇宙更为深邃的深渊，宇宙有永恒的星光作背景，深渊只剩无尽的黑暗以环伺，游动分毫妄为奢谈。
一切都在海底徒劳地浮动着。光的种子至今没有名字，鱼们甚至怀疑祂是否真的能为它们带来光明和温暖。海底没有风，无处不在的黑暗寒流是无处不在的风。
「魔鬼鲨」挟着这寒流而来。成群结队，所向披靡。
天灾参数突破0.25后，可能会出现异邦文明的劫掠。由于对外星文明了解极少，系统只能根据人类文明自身多项数据来假想外星文明存在状态。凭空捏造一个文明并非易事，但在「程序」中由于顾忌较少且只需重点关注科研技术层面，诸如「魔鬼鲨」的异邦恶意文明劫掠部队逐渐成型、完善。
于溺水海底徒劳挣扎的临江城，成为了深渊恶魔们的第一餐猎物。
月脉历2114年的临江城，连半球形单向弹性防护罩都不过刚刚开始投入试运行。
鱼们期待的光明如约而至，不过却是海底闪烁摇曳的火光，零星的火焰妖娆地舞动着，投下的凄败阴森的影子被寒流搅得稀碎、在漆黑无光的海底一角闪烁起忽明忽暗的痕迹，像空旷草原的夜晚上那几簇安静的萤火虫。
魔鬼鲨们喷吐着火焰，在程序世界肆意破坏。失明的鱼争相钻进过浅的穴底，它们背离燃烧的森林，向深处的黑暗仓惶游去。一只巨鲨慢悠悠游过，它大摇大摆、横冲直撞。借着不远处的火光，它瞟见一小块儿岩石，岩石两侧各有一只小虾米。它饶有兴趣地凑过去，两只小虾米隔着岩石，但都不约而同无视了自己。它也不恼，晃晃尾巴又游走了，投在街道上的巨大黑影慢慢远遁，终于与黑暗融为一体。
那奇特的岩石是一块车站的广告牌。这条街是最黑暗的地方，远处光影世界的狂欢似乎与这里无关。
小女孩渐渐停止了抽泣。旁边有座位，但她情愿就这样坐在地上、靠着广告牌，地面潮湿的凉意能时刻提醒着她自己正活着。
她僵硬地抬起头，盯着水面角落的一颗星星，那是这寒冷黑夜里唯一会发光的东西。
她已经双眼无神地盯着这片天空一整夜了。这颗星星是刚刚从天边一角出现的。它似乎牵着夜的幕布，随着它的升起，它那侧的天似乎微微泛起光来。
远处传来一声剧烈的轰响，随后最后一条魔鬼鲨也急匆匆地游走了。城市的损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人类终究找到了对抗它们的手段。
只是没有鱼愿意提起这手段。
她在最黑暗的黎明车站下等车。她能感受到身后的呼吸声，他背靠广告牌站着，她一整晚没有听见他的任何其它声响。
他似乎站了一整晚。她是后来的，所以她不知道他在等着什么，可能也是在等车，也可能是些别的东西。
漆黑的寒流径直穿过空街，远处的微弱火光被吹灭。她期望着能看见树叶被风卷上天空，但树叶早变成了灰烬，除了那颗星星活着，天空已经死了。
“海底的火焰，真冷呢。”
他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稍带几分稚嫩，背后的他似乎和自己差不多大。她没有回复他，只是呆呆地盯着那颗星星。
“火焰和生命是一类的。生命是特殊的物质，火焰也是特殊的物质。那火焰也会怕冷的吧。”
她沉默。
“这种事情……和物质关系不大了。无论是什么，总有想存在下去的欲望，不论是文明，是生命，是火焰。没有什么是甘愿消失的，更没有什么是自愿消失的。死者的牺牲……是生者前行的代价。”
风穿过她的脸颊，刮走了残留的最后一丝泪痕，她早已麻木的脸再一次感到了冷。
“你那边……似乎能看到星星吧。”声音说。
整片天空真的如水面一般搅动起来，波动着、旋转着，滴入她的眼中。雨大了，雨珠砸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就像是它们知道自己正身处海底。她感觉脖子有些酸痛，头轻轻低下了一许。
他似乎不在意有没有回应，自顾自般说了下去，声音和黑暗糅杂在一起。
“那颗星，应该是启明星吧。最黑暗的时刻，能看到的……也就只有她了。”
启明星……吗？
她盯着空无一物的街，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些，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轻到黑暗也难以觉察。
“星星是不会死的。白天看不到星星，是太阳遮住了她们；月亮也不会死，白天也是有月光的，只是被日光覆盖住了。很多东西我们看不见，或者看见过又看不见了，但她们不会死——人也是一样。”
她的眼睛软化了，她感受到滚烫的雨水划过脸颊，被风卷上天空。她不禁再次抬头，她的瞳孔收缩了。
夜幕之下，她看见了漫天繁星。
像万千鬼火一瞬一齐睁开了眼睛。
雨大了起来，清脆地弹在广告牌顶上，星空蒙上一层雨帘，斜跨天空的一整条银色光带在漆黑朦胧的雨雾后一舒一张地闪烁。暗云切断了银河，云层之上没有雨也没有星，一轮月亮大得出奇。
月似乎独守着一片天地，不知是因其光芒过于耀眼以至于遮蔽了星光、还是月的周围本就无星环绕，星河独月间以一云相隔，星星仿佛是月亮撒在水下的忽明忽暗的水晶碎片，云和天空是水面，月高悬于水面之上、静默如俯瞰众生的神明，温柔而永恒地注视着狂欢的星星的孩子。
她早已听不见耳边哗啦的雨音和间或的雷鸣，她透过眼前的泪水和雨水望着闪烁跃动的星空，她直直盯着角落里那颗早已在星光和月光下失色的启明星，竟真的在那颗星上看见了自己的姐姐。她这才明白，启明星早已变成了自己的姐姐。
“生者，要带着死者的那份活下去。从这个角度来说，生命早已不仅仅属于自己了；它属于星空下每一簇分子，每一缕尘埃。”他的话隐没在暴雨声里，她已经很难听清了。她突然想回应一点什么，但喉咙哽住了。
星空的绽放却只在一刹那。随着启明星的升起，天边一角微微泛起晨曦的轻光，星空与渐变浮现的紫红朝霞混染在一起，她甚至没有留意到雨停得是有多么急促。朝霞渐渐延伸开来，半边的天空晕染上粉红色的梦幻的胭脂，群星在一片绚烂缤纷的光彩中悄然退场。五彩的天空很快随之淡去，一缕细光拨开清晨的薄雾，车站和空街明亮起来，她甚至能看见空中漂浮的尘埃在微弱晨光下的晶莹闪烁。拂晓尘埃落地，海底之城睁开了眼睛，极目尽是黎明。
他的声音从世界背后传来，像是呢喃，像是梦呓。
“我一直在想，对于一个智慧个体来说，真正重要的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呵，不好意思让你听我说这么多，明明连有感而发都算不上，我只是旁观者……”
她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随后是脚步声。
“是什么？”她几乎脱口而出。她忽略了自己声音也变得沙哑，也忘记了这三个字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脚步声停下了。车站顶的水珠飞溅下落，弹在一旁的长梯上。声音很轻脆、很空灵，像拂晓阳光下绕来的清风。
“我……也没有确定的答案，这个我一直在想……”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话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虽然自始至终她未见他的模样，但她早已默默记住了他的声音。
“那我给你一个答案。”她认真说道。
“嗯。”又一声水珠落下。这一滴落在她的眼前，她在水滴靠近眼前的一瞬间从中看见了自己。
“月，弥……空。”
她一字一顿说道。
空街上那缕金色的晨曦正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背后传来一声沉默，他没有问这三个字的意思，她也没有回答。或许彼此早已心照不宣。
脚步声传来。一声声很清脆，像踏在前后无限延长的回廊中，回廊连接着久远的时光和宇宙。
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或许是不愿意，又或许是不忍心。一辆大巴从天的尽头缓缓驶来，不知跨越了多少光年的道路在一瞬间通透明亮。
门缓缓打开，尘埃抖动，细光嘎吱响。
她没有上。
天是黑的。雨是响的。星空是熄灭着的。明亮着的不是阳光，是火光。
天空从未睁开过眼睛。
在那个发高烧的夜晚，她早已忘记那不是大巴而是赶来的救援车辆，早已忘记救援队员关切的神情和焦急的呼喊，早已忘记她在那辆穿过潜海烈焰的救援车中迷迷糊糊说了多少胡话，只记得她眼前闪烁着的永恒的白光，白光连接着一条回廊，回廊的尽头是一颗星星。她忘记了自己那夜所见是真是假，忘记了那究竟是梦幻还是真实，忘记了世界究竟是黄昏还是拂晓，忘记了天边究竟是黑暗还是朝霞，她忘记了时光、忘记了宇宙、忘记了火焰、甚至连自己都早已忘记，只记得在一片浑浊混沌的黑雾之上闪烁的白光，那是月光。
在救援队员们关切的照顾和注视下，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轻轻笑着，她沉入了梦境。
她不知道究竟哪一方世界才是真正的梦境，她眼前繁杂的光影浮掠着、虚幻地交错着。但她明白，某种梦境是另一片现实。她将前往月中的世界，前往永恒的梦。
海底，随着最后一寸火光屏息，雨也渐渐收敛了演奏，光火雷鸣的交响在一片黑幕之中逐步走向尾声。临江城蠕动起来，它似乎正回应着天空水面的呼唤，它随即腾跃而起，逆着一缕不知何时从东方漏下的晨光升腾而上、竟一下钻出了海面，便彻底活跃起来、向更高的云层投出璀璨的光彩，它中心处的那朵光团悸动着、鼓动着，仿佛正诉说着一个小小的梦，却确实正小心翼翼地孕育着一簇新生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