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能看出来,鼠疫的威能在消退。
那原本威风无限的鼠疫现在却如同碰壁的败军,在街道里跌跌撞撞的逃走。
原本不可救治的顽固绝症也能被平常的药物所治愈了,鼠疫的致死率直线下降,偶尔有因为鼠疫而死去的,也只是这软弱鼠疫的可怜献祭品罢了。
社会的秩序也在逐渐恢复,小小的城市人声逐渐鼎沸。
但玄雾如月自从从那个地方回来之后就染上了鼠疫。
玄雾如月躺在床上,忍受着鼠疫的折磨。
玄雾如月感觉有一种东西塞在了嗓子里,他尽力干咳,却无法让他移动半点。它就像一块破旧的手帕,紧紧地塞在喉咙处,任玄雾如月做什么都无法让他移动半分。
高热和免疫系统的异常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只在意识混沌的间隙之中喝退了远野志贵,让他离自己远一些。
仿佛最后的诅咒一般的,迅烈的鼠疫裹挟了他,将这位医生击倒了。
志贵看着他不断干咳,然后换了一个姿势之后躺在床上,显然已经精疲力尽。
志贵不知道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苦苦挣扎于病痛之中。
在高热与晕眩中,玄雾如月眼中出现了幻觉。他看见无数的星星从他的眼前飞过,他抬手想要抓住,却发现脚下空无一物。
巨大的失重感传来。
他在坠落。我在叹息
星星从指尖溜走,他无法抓住任何一颗,亦如那曾经在他手中划过的生命。
他无法挽留任何一个,他什么也做不到。
失重,痛苦几乎让他的内脏紧紧揪起,鼠疫成为了压垮这个男人最后的稻草。
玄雾如月被送到了医院。
来到医院的时候,玄雾如月已经陷入了昏迷的状态。他就像他所经手的所有病人一样,苦苦挣扎在生死线上。
“他的状态怎么样?”志贵问玄雾如月的同事。
那医生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从鼠疫爆发以来,玄雾医生就一刻不停的在工作,他的身体早就已经到达了极限,如今感染的鼠疫就像最后的稻草,彻底压垮了他的身体。”
志贵听到这无异于死刑判决的诊断,一瞬间呆住了。
两天过去了,玄雾如月依然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
他抬起水壶,发现已经没水了。
于是出去打水。
回来时发现玄雾如月醒了过来,盯着医院的天花板发呆。
“玄雾先生,要喝水吗?”志贵发现了醒着的玄雾如月,问道。
“啊,谢谢。”玄雾如月点头致谢,声音依旧如以往一样温和,只是有些嘶哑。
一瞬间志贵甚至以为那个健康的,精力充沛的玄雾如月又重新回来了。
倒上水,志贵发现今天的玄雾如月似乎比前几天更加有精神一些。
“你今天感觉好点了吗?”看着玄雾如月一口一口的把杯中的热水喝完,志贵问道。
玄雾如月点点头,露出了和往常没有差别的儒雅笑容。
“今天先暂且陪我聊聊天吧,志贵君。”
“好。”志贵坐下,点点头。
其实他很疑惑。那一次爆炸,还有鼠疫的突然消散,以及玄雾如月感染鼠疫,似乎存在某种关联性。
“我曾经是一名魔术师——你应该知道魔术师是什么吧。”玄雾如月问道。
志贵点点头。
于是玄雾如月告诉了志贵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的那一刀很关键——那个是直死之魔眼吧,多谢了。”玄雾如月温和的笑着。
“我之所以能被那种货色入侵精神,是因为我的胸口有一个洞。”他下意识的抚**口,而那个洞口已然不见了。
不再吹出冷彻全身的冷风,不再带给他无限的空虚无限的孤独——那个洞被填满了。
“因为某种信念的崩塌而导致的洞,有人称它为‘伽蓝之洞’。”
志贵点点头。
“而这个洞出现的原因,还要追溯到我小时候。我的父亲曾经是一名法官。在那个时候,他是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的偶像。”玄雾如月露出了怀念的神色。“他在我们眼里永远是温和的,有礼的。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重话——他是一个合格而称职的好父亲。”
志贵点点头,表明他确实在听。
玄雾如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体内剩余不多的精气神都提上来,他继续讲道:“我是我们家的长子,他一直以来都把我当做他的继承者来培养。当时的我也很乐意做这件事,于是我的人生就像他安排好的一样平稳的进行着。”
“直到我十八岁的那一年,他带着我参观了一次审判的全过程。”玄雾如月此时的声音略有低沉。
“然后呢?”志贵点点头,看着玄雾如月。
“当时的我坐在陪审的座位上,看到了一半就捂着嘴出去了——当时我吐了。”玄雾如月轻轻的笑出声。“我看着坐在审判席上的父亲,此时的他一改往日的温和,表情严肃,声音冰冷,一字一句宣判那人的罪行。而那被审判的人——老实说当时的我并不知晓他犯了什么样的罪行——正缩着脖子,身体因恐惧而发抖,如同秋日遭了秋风的蟋蟀。那时的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在杀死一个人。”
“听起来很奇怪吧——我不去关注那人到底犯了何等的罪行,而只是无法接受杀人这个‘现实’。是的,我就是这样软弱的一个人,我在十八岁之前从来没有思考过成为一名法官会带来什么——我不能接受经由我的手杀死任何人,无论直接或者间接。从此一种坚定的信念崩塌,伽蓝之洞由此形成。”
“但现实的悲哀在于,无论再怎么努力,我的行为,我的存在总会导致一些死亡。志贵先生,鼠疫会导致死亡,对吧。而对我来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携带着鼠疫,它们影响着其他人,然后在某一刻导致了自身和他人的死亡——于是空虚油然而生。现实的空虚如此刺目,我无法忍受。”
玄雾如月叹息着。
“于是我决定离开,去流浪,周周转转我成为了一个魔术师。但即使是魔术师的终点也依然无趣而虚无,多么讽刺!从那以后,我无所事事,四处流浪,流落到了这座城市。”
他顿了一下,仿佛刚才的讲述耗尽了他的力气。
“我时常在想,既然不管做什么都会导致一些人的死去,那我至少可以挽救一些人吧,至少可以留住一些人的生命吧,于是我成为了一个医生。”
志贵点点头。
“但鼠疫依然横行,我甚至无法挽救其中的一个人,这种痛苦——”他猛地抓住了自己的衣服。
“鼠疫在慢慢退去,您成功了。”志贵说道。
他慢慢松开了手,躺在了床上。
“这样啊…”
他笑了起来。
“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吧。”
于是他睡去了,这是从未有过的深沉睡眠,它笼罩着这个男人,幸福无比,充实无比。
这个男人,这个空虚的男人,终于得到了一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