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中,东河洋海滨,没有一丝白日的人声,一切静默着,只有海浪拍击到沙滩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微风拂过沙滩向更高处,水泥平台上绿化带上的树叶微微抽动,现出树冠中的一道人影。
素盏名十郎望向远方看似平静的海面:“他赢了,主。”
耳机中响起滋滋啦啦的声音,拼成一句话。
“那孩子最后还是死了。”
“您认识?”
“嗯——你忘了,这里也是东大洋的一部分,是我的领域。”“主”接着说道,“那孩子一开始只是幼生体,像团黑泥,被一个行脚僧作为渡海的谢礼连钵赠给一个老渔夫。”
“它是我们的下等眷族之一,当时应该是一块来到这里的,不过地星的条件似乎不大适合,就一直保持着幼生体状态。”
“但在老渔夫那里的那只慢慢复苏,开始活动。”
“老渔夫把它当成佛的恩赐,陪它玩,带它一块打鱼,它也会帮老渔夫拿个杯子盘子——不过经常打碎。”
“可是——”
“嘛,就知道,会有个可是。” 他抬眼望向漫天如叶脉般繁密璀璨的星空,翻身挪了个地方,“——您从我小时候讲故事就这样。”
“嘘,继续听我说。”
“老渔夫的笑容越来越少,看向它的表情也越发忧虑,他不再是那个乐呵呵的老渔夫,几乎不再跟别人说话,除了出海就是闭门不出,最后干脆带着它搬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海岸。”
“——大概是因为那片地方的所有人包括那什么大名都信佛吧。”
“终于,有一天,老渔夫的小船在风浪中打翻,它用力托举沉入水中的老渔夫,可还没一个碗大的它什么也做不了,与老渔夫一同沉入海底。”
短暂沉默,微风再起,素盏名开口问道:“所以,它现在又苏醒了。”
“是的,虽然不知道怎么长这么大,它带着印象中老渔夫的躯体和自己单一的怨恨苏醒了。”
“怨恨?”
“它不知道已经过了两千多年,也理解不了,在它眼里,老渔夫刚刚死去,就看见那些每天在我的海面飘来飘去的‘大船’——便把老渔夫的死归咎到千年前不可能出现的‘大船’上。”
“请等一下,”素盏名沉吟片刻,“就算那时候有‘大船’,也没有义务救一个渔夫——甚至不会注意到吧?”
“但作为‘它’,没有这几千年时差,没有什么‘人类’,唤醒它的老渔夫就是世界的中心,大家都必须救他,不为老渔夫而活的,都没有意义。”
极远的海面上显出两点灯光,在漆黑墨色中闪烁。
素盏名看了一眼,自高树之上轻跃而下。
“它什么都不明白。”
“是啊,就像它一开始就没明白老渔夫沉入水中的表情——他看着它笑,他也不理解老渔夫为什么没有一丝挣扎。”
“他是自杀?”素盏名踩在梯台上不断向前,细微的咯吱声回荡这片沙滩。
“或许是不想让‘佛的恩赐’落在别人手里?或许只是想在自己走到尽头前放它自由?那个笑是感谢?是占有?你们人类从某种意义上还真有意思,就算始终旁观有时也摸不清。”
“所以您改主意了?”
“不,这正是要灭绝你们的原因之一。”“主”几乎是立即答道,“你们总在打鬼算盘,想着从地星每一块土地里抠出点什么——为了那些黑的,能量价值低的可怜的化合物——”
“煤炭?”素盏名跃上灰白石阶,沙滩与梯台被分割留在身后,苍白的路灯一盏一盏延伸到远处汇成一个光点,照亮无人滨海小路。
“煤炭。就铲平一座山——只用了四年!从太古到现在也只有你们!”主的声音更加咝咝啦啦,听起来有些激动,就像奔涌上岸的怒浪发出的声音。
“那您觉得,没了这些,人怎么活呢?”
“活?这里的其他动物不也活的好好的?”
沉默许久,直到耳畔隐约传来一丝人声,素盏名笑了起来。
“好吧,有些我不能否认。”
“你也没资格否认,再怎么样你也是人类——我会给予你们同等的毁灭。”
这时,他已经走入人流稀少的街道,就算是开到很晚的店铺许多也准备休息了,只有几家便利店和居酒屋还亮着,一片一片的光源勾出斑驳的三层门面与竖挂着已经熄灭的层层广告招牌,如同一位即将长眠的老人,看上去苍老却干净,罩上一层夜的漆黑。
“——那您不正和人类之一谈的兴致盎然?”
忽然传来塑料瓶落地回声,素盏名退后几步,朝一条窄小的巷子看去——
遍地零碎的烟头和塑料瓶有新有旧,一个穿着有些滑稽的宽松黑裤,梳着奇怪头型的年轻人擦擦嘴,冲被堵在里面矮小的中年人尖笑几声。
“大叔啊,我只是要点钱而已,别那么小气啊,再不济也为你儿子考虑……唔!”
“对不起,撞到你了。”黄衣少年抬起头,扬了扬手中刚被他扔下的塑料瓶,“我有点急事,要赶路。”
不良愣了片刻,咆哮起来:“你在死胡同里赶路么混蛋?!”
可面前的少年只是默默走到大叔面前,拉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又抬头看着一根铁质水管,使劲拍了两下。
他再也忍不了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冲了过来。
“你小子!”
一声螺丝钉落地脆响,如同夜曲开张。
黑影自楼上坠落,闷响伴着瓷器破碎声响起,吼声戛然,不良已经躺在地上,四处全是碎瓷片,打着发胶塑性极好的头发从土里冒出,头顶还有一朵白花。
素盏名轻轻伸出手拦住准备逃离的男人,不知是几楼挂在窗户上的木板花架彻底掉落,花盆一个个碎裂迸发欢快轻响,直到那片地上充满花香与腥甜。
他再次拉住慌张欲走的大叔。
“吱呀——”
钢铁那刺耳的呻吟,水管斜斜倒下,一切再度沉寂。
“谢……谢谢。”
大叔慢慢回过神来。
素盏名只是松开手,微笑着,弯腰拾起一片塑料皮,放到他手心——似乎是从公文包里飘出来的。
“下次别再这么不小心了大叔~”
男人再也受不了了,绊在尸体边踉跄几步,发疯似的跑出巷子。
他只是看着,看着近处无人在意的阴暗中满地垃圾,与远处便利店照亮的干净地面,耳机中发出一声冷哼:“那不是你非要证明人类还有救吗?”
“剔除腐肉,得以永续,总有一片纸也不乱扔的人——当然了,这家伙不是,还是献给阎摩吧。”他头也不回地将塑料瓶揣进兜里,“还得赶紧回去‘布置’一下,明天恐怕会来客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