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满尘泥的长篙深深插入湿软焦黑沙滩，披着蓑衣弓着腰的渔夫抬起头，露出墨水绘就的苍老僵硬面容，两只涂黑的鱼纹眼就那么静静盯着他。
——也是纸人。
还未反应过来，一道白影闪过，刮起一阵微风，回过神，那白衣纸人已然跑到船上，跟老者一齐木讷盯着他看，可船却许久未动。
“这是……我也要上去吗？”
似乎是听见他自顾自咕哝，老者微不可查点点头。
李桦怔了一下，迈开几步，溅开映出金黄的泥点，跨上船坐下。
——反正我现在浮力大。
小舟开了，老者撑着橹，几深几浅划着，浪花层层叠叠轻摇小舟，于是震动自刚刚凝固的臀部传彻周身，被橹打碎的浪珠也雀跃着倾洒在舟上。
李桦静静望着立于舟头逐渐打湿的纸人船夫，他似乎毫不在乎，只是无悲无喜唱着。
“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却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
李桦站起身，直视着老纸人毫无生机的双眼，开口道：“我来划吧。”
纸人没回话，歌声与手上动作却一起停下。
“果然，您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所以，您扮演的又是什么呢？”
已经湿了半透的纸手只是默默把长橹递来，等他回过神，却发现老纸人已经坐在那翘个二郎腿还猛吸了口卷纸烟。
……纸人吸纸烟？
李桦只好摇起橹，船却如陷入泥淖，一点点下沉，老者喑哑却竭力的高歌再次随海浪荡起。
“可怜须磨明石老，终生只为嫁小女。”
“小女所栖非高枝，则与小女投江死。”
“闻得光源谪斯处，不顾郎君心有属。”
“暗里撮合成夙愿，又与光源得一女。”
“可怜须磨明石女，非凭此事难再见。”
“那么，听完故事的异乡人，想离开这里吗？”
“……我都不知道怎么进来的。”
歌声戛然，橹摇着，浪拍着，船陷着，李桦默默看着——老纸人站起，边缘点开一片片焦黑，又迅速蔓延发展，如同燃烧着的刍狗般。
“不必惊讶，这是我与刚离开的那位大人立下的契约而已。”
“——不能与被扔进我的人有任何交流，只需要把他们变成‘墨水’就行。”
“扔进我？墨水？你是……这幅‘画’？”
“没错，只是暂时附在这里。”老者压低帽檐，遮住那张已然烧焚一半的脸，无数飞灰抖下，随风飘转，“按你们人类的传说……我应该叫付丧神吧，未用100年而为主人所抛弃的物件而已。”
“画你的人……是那个‘光源’吗？”
“不错。”他的身体如蜂窝般透过阳光，焦黑边沿映出金黄，“我是他的伤心事，慨然处，他才会把我取出画匣，直至一日——”
“紫夫人死后，他长叹一声，抛下满室字画珍玩，抛去朝中官阶，抛弃妻儿丁仆，独自离开。”
“仿佛流放须磨的苦，与明石女的种般爱念，不过过眼云烟。”
“他只是在那个时候需要那么一个人，只是回来时的酒宴上故作感慨作了那么一幅画。”
“那，承载此的我，被他存于匣中，只得为他观赏的我，又算什么呢？”
老人扬起手，指间扩张的灰烬乘风远去，那朱赤勾勒永远上扬的嘴角辨不出一丝悲喜。
“我恨他。”
“大人找上我，定下契约，增强了我的力量，答应有朝一日帮我报仇。”
“我看着他被折磨，一点点失去所有，直到最后忘记一切，只记得大人。”
“——然后呢？”
“我是谁？”
“画？我只向死人展现过内容。鬼神？我千百年未曾与谁说过一句话。”
“您谁也不是，您是您。”李桦摇着橹，看着面前祥林嫂般絮絮叨叨的老者，“作者姓甚名谁，他们爱恨情仇与您何干？”
“那些强加于您的，企图操纵您的，只是坏人罢了。”
他明显一怔，声音却挂起笑意：“看来选择不错……找了个有意思的人聊天啊。”
“——那么，我定下的离境准则，是‘爱’，明确的爱。”
“看着水面，大声向您最爱之人告白吧——只是得让我，那叫什么，吃瓜吃得满意。”
李桦嘴角一抽，扶靠粗糙木船舷，俯身看水面波纹聚散，将微扬嘴角破碎搅和。
他深吸一口气，声在海风中响彻。
“我爱很多人，呃，比如，爸爸妈妈——但必须承认……并非一始而终的爱。” “——当每次吃完碳酸锂缓释片口干舌燥想要把嗓子抠出来时，每次告诉他们有人要杀我却露出那种无可奈何表情时，我都在想，为什么我会出生？为什么是我经历这些？”
“甚至有时会想……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兜帽男设计的只要都杀了就好了？”
“当然，当时大概明白我自己病了——是先得了病还是先不被他们相信，不重要了。”
李桦死死抓住船舷，紧盯着海浪中四分五裂的脸，看似无比平静说着，声音伴着身后破碎焦黑纸屑随海风消散。
“爱着他们，但我明知，爱无绝对，还是得吃那破药片，压住那些冲动。”
“可这世界，唯独那么一个人——”
“每当被真切噩梦惊醒看见他依旧完好无损就会笑出声，每天他睁开眼重新看到天花板都会感到无比欣喜，不由自主假想好每个路过他的人如果要杀他该如何完美反击后才能安心。”
“——李桦，我爱你，从始至终。”
小舟又下沉些许，海浪似乎都在退避他那滑稽大喊，某人却只自顾自说着。
“我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每个我所见之人，竭力活着，因为这一切造就了我，我爱自己，也从来相信——”
李桦猛然转身，看向即将消散的老纸人，未尽雨水顺着打湿黑发流向扭曲嘴角。
“人欲有价，必先自爱，吾为吾之标尺。”
纸人残躯一震，哈哈大笑，猛将纸烟抛入空中。
余烬散去，一切却霎时化归盘曲着的各色线条，燃烧纸烟却如同挂在天空的烈日，从那虚假阳光开始，一点一点将一切燃尽。
静默的黑暗逐渐吞噬苍老疲倦的笑声，于视野铺展开来。
——自然，没人看见他扭曲表情与黑暗一同快速蒸发，只留下漠然眼神闪烁一刹。
某人只是见人说人话而已。
或许这样能让这个同样被摆布着的家伙走的开心点？
他不知道。
下坠感袭来，恰如帷幕落下，一切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