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不亮,却将一切阴影尽数吞噬。
蓝色矩形环保软包填满四周压在头顶,粗糙表面抹去所有高光,像一双双眼睛从每个角落直勾勾盯着房中一切。
闪烁着冰蓝符文的木椅子上拷着一个头不过靠背的小萝莉——她正满不在乎晃着双腿,吱呀吱呀却被软包吸收殆尽不留丁点回响。
对面坐着两道身影,一个面前摆着摄像机录音器电脑和一大堆说不上名字的东西,看不见脸,只有苍白指节默默敲击着桌面;另一个大叔则乐呵呵转着笔:
“内个,配合点儿,严肃点儿,您介身高,靠着椅背还非得把腿搭下来不难受么。”
小萝莉一声轻哼,往后坐了坐,两条小短腿半架到坐板上安分下来,整个身体却又开始晃,挑衅似的看过去。
苍白指节依旧缓慢敲击,单调的令人不安的节奏渐渐掩盖一切,一个跟她屁股底下凳子一样冰冷的声音自电脑后传来:
“请配合工作,询问结束前您哪也去不了,什么都不能干。”
“害,小李啊,吓人家干嘛。”笑呵呵的大叔拍拍他肩膀,转头冲她一乐,“您还有嘛想做的事吧?您说说,又没杀人,这事儿可大可小,要交代清楚了说不定我们还能支一手。”
小萝莉只是面无表情斜眼看着。
“少年,你和那小孩儿唱红白脸好明显啊。”
“知道么,很多到这儿的都知道介个,但聪明的不会说出来。”大叔叼着笔笑笑,一下靠在椅背上,摊摊手,“虽然但是,我们说的都是真的,还是好好唠唠吧,您的姓名、来历?”
小萝莉沉默许久,终于一脸沧桑地开口,键盘敲击声也旋即响起——
老夫本体是个玉佩,自己取的名字,叫yuluo
“等会,哪两个字?”
几根呆毛从电脑后冒出,打断施法。
“玉佩的玉,萝莉的萝……看什么看,老夫当然知道我这真形是萝莉,但老夫应该是那种仙风道骨的老爷爷——那些玉佩戒指里的高人不都那样!”
王霸差点没把搪瓷缸里的可乐又喷出来,李桦则是(肿着脸)满脸无奈地从电脑侧边探出头:“请跟着问题走,先问一下,您的武术是谁教的?或者说,有人在专门教你化形,战斗技巧之类的吗?”
“没有啊,那用人教么?”玉萝困惑的晃晃脑袋,“看看主人赞助的那些小说漫画就学会了啊……嘶怎么突然这么冷?”
“呃……没啥,刚才说主人?具体从头说说吧,您是怎么有自我意识的,主人都是干什么的。”
王霸瞥了眼乌紫双眼愈发空洞重重敲着键盘的李桦,语速奇快。
键盘重新哒哒哒。
——本体?姓名?
玉佩,玉萝。
具体为什么苏醒老夫记不清了。记事时第一个主人从一个小贩那买了老夫。
——等会,那个小贩大概什么样还记得吗?
早记不清了,硬要说的话,戴着个兜帽,皮肤屎棕,好像老是带着坑了别人二两的愉悦?(下划线)
——继续吧。
老夫也不知道那什么时候,反正到处开始办什么县学,还弄了个什么博士?
嗯,爱咋咋,跟主人没啥关系。
他是个奇怪的家伙,买老夫的时候就嘟囔着什么“玉佩里住个老爷爷是标配吧,至少祝我卖的好点”。
李桦瞳孔骤缩,猛而抬头望向王霸,他却只是插着手一贯微笑。
……对星处这保密性真可以。
他苦笑着长叹口气,继续敲起来。
他大概算个异类,从认识他,十四岁左右吧,不去种地,成天捯饬土布,用炭黑写写画画,让内个擅长雕刻的弟弟帮他雕木板,混在老妇堆里整靛蓝。
然后,他就哼着曲儿呲牙咧嘴的用木棍卷压好土布,再一点点铺展开雕成的木板上,又用四根木梁串上绳子拽紧,仔仔细细放在染料里。
干透以后,就把那些绘蓝纹间白底的土布取出,拉到集上卖。
他从没招过外人,父亲二弟四弟闲时帮他刻木,三妹染料,母亲跟五妹织布,全听他的。
老夫看着粉本拓好更多的木板,中间夹上布,一层层叠高,浸在染料里。
就算这样,产量也不算大,那些穿紫的穿赤的也不稀罕,只有富商和有点地的平民穿。
老夫看着他换了家里的门槛,买田置地,请先生教他习字,每月抚着胡须算着给成了家的弟妹们分多少文,或者是在地上画些缺头缺尾的奇怪式子仰天太息。
他不曾结亲,兄弟妹婿聚在一起吃酒常笑,他也一块笑,说当大哥的顾着他们便可,怕找了外人引火上身,自然妹婿几位认得他,他也信得过,几位切记只可传家,宁可量少点,切勿让他人知道,切记切记。
几个男人听着那半俗偏要半文却语重心长的话,总是笑着。
县令曾讨过技法,却被拒绝了,听说又在兄弟那碰了一鼻子灰。
直到那劳什子告缗法行了——若是财产呈报不实,有人告发,便赏一半没收国库。
那傻主人跟本来就知道似的,在大家的愁容中拍手叫好,并让大家定要如实,哪怕税重点也吃得饱,讲求个光明磊落。
“照您这语气,恐怕也没如他的意。”王霸拎着搪瓷缸冲里面掀起阵阵深红的可乐一笑,“毕竟只要给足时间不变,越是一刀切越容易扩大化,越是细碎越容易钻空子。”
“你这小子,倒也通透。”小萝莉长叹一声,“是啊——”
两人聊天倒是悠闲,旁边李桦苦着个脸,手速飞快,噼里啪啦一阵响,好似惊堂木。
——他到底没明白,再怎么精雕细琢那也只是靛蓝土布,穿赤穿紫的也更喜欢一手一手缝出来的。
县令和当地另一个富户勾结起来告发了他,来核审的都是县令的人,粗转了一圈就把他控制起来。
厅堂之上,不由分说,先是一顿登堂喝,判官不听诉状,惊堂木起,先招二十杀威棒。
他被查抄的家产分了富户一半,大概又与县令分了去,却也不过他们家产的添头,可笑兄弟姐妹无一幸免,沦落天涯。
那一晚上,他烧了所有花版,火星子窜到黑天儿烧冶作紫红,只是仰头看着,痴狂的笑,泪却顺着下巴淌到老夫身上,落在火盆里。
他扮作流民到了临县,凭着会识字,能用奇怪的符号记账记得很准,还能烧各种稀奇古怪的饭,隐去户籍,作了官老爷的家丁——又一路直上,成了管家。
没两年,听说那县令和商人也被上边查抄家产。
他也只是自言自语,说那位不会在意冤屈,那句“中产以上皆为查抄,国库充盈”终于明白了。
再没提起过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也没再画过一张粉本,他只是日复一日记着帐,点着头,哈着腰。
差不多又过了你们的十年吧,他老掉了。
主家念及他辛苦十年独身一人,便出钱葬了他,陪了几个陶罐和一个陶仓。
老夫就被他带在身上,那时还真傻,以为主人只是睡着了,就等着。
等着他身体肿胀,脖子把穿着老夫的绳子勒满,密密实实挤在无椁棺中。
等着他一块深一块浅,液体浸了半个棺材。
直到棺木都渐渐朽烂,塌在他残破骨上,触目所及皆是黑暗,实在看不下去,老夫就睡了。
本来这样就好。
可是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老夫从一阵响动中惊醒,便看见昏暗火把和捧起我在狭窄墓室中弓着腰浑身颤抖的男人。
那人磕了两个头,跌跌撞撞抠着石头往上爬,嘴里嘟囔,玉是好玉,等他还了钱,就跟老婆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赌了。
回头看了眼连骸骨都不复存在只剩个方座的墓室,还是跟他出去了。
那时候的房子很奇怪,有些破木头房子上铺盖茅草压几个瓦片的,他攥着老夫越走越热闹,那房子成了石头一样的灰黑,路边还有汽车。
害,当时还把它认成吃了人还乱跑的铁皮怪兽来着。
他带着老夫进了一座倍儿热闹的地方,叮叮咣咣的,那些穿着鱼皮般反着绿光的女孩露着白腿,滑溜溜从人群中穿过,夹起嗓子喊着什么。
男人只是瑟缩着和那些人打过招呼,钻过去里屋。
他对一个堆在椅子上架着烟枪的胖家伙满脸堆笑,说什么,这玉佩,古货,看着成色不错,您瞧瞧,值几个钱。
一旁瘦巴巴带个小眼镜的老头接过老夫,翻来覆去摸一把,只是撇撇嘴,露出几颗黄板牙。
那人说,掌柜的,岫玉,看着像生坑货,但那意义不明的三角纹明显不是老手法儿,一个子儿不值。
男人大喊着自己是从坑里摸的,不能这么欺负人,那胖掌柜摆摆手,三五壮汉就围了上。
小瘦眼镜把老夫扔了过去,被那人紧紧接住,壮汉已经一拳招呼过来。
好像是牙吧,飞了出去,跟玉佩似的。他就蜷在地上,冲击不断传来,还是死死抓着老夫。
那掌柜说,年关是要还钱,可说说,你欠那几个子我也没看上,非要拿个假货来触霉头,要成天儿都拿个假货来糊弄,爷挣个什么劲吶。
哎呀,别打了,废只手是个意思得了。
然后,他终于走出后屋子,晃出了那片繁华,回到了那与他一个模样的地方,啊,不过那些人见了他也绕着。
他走到田埂上,念叨着债清了回家,那边袖口血滴答在泥地上砸下一路凹坑,这边变形的手指僵了下,老夫掉了下去。
那人好像没感觉,穿着飘破絮的灰棉衣,像之前的主人喝大一样,东一脚西一脚。
灰影子终于在不远处田埂一歪,扑通一个水声没了影。
没什么作物的地上蒸着寒气,远处村子便模糊成一片灰线,传来一阵渺远的爆竹声。
老夫在荒地里过了那个春节,慢慢被埋在地里什么也看不见,嗯,这回还是很清醒的,毕竟没过多久,现在看大概改革开放那会儿吧。
一个老太太犁地时刨出了老夫,穿了根红绳套在他孙子脖子上,唠叨着让他好好学。
那家伙从小就,怎么说呢,与众不同。
明明努力学但还是有好多不懂,但他掷骰子都能蒙个十有八九,玩弹珠总能打中,院里还有个从小就在一起玩的青梅。
他从不缺“朋友”,因为每到一个地方一段时间人们总能发现他的好运气——他凭着努力和好运气跟那个总给他讲题的青梅又考进同一个大学,还幸运的分道同个班。
可她却逐渐疏远。
也是啊,从小就被当成“那个幸运的人还有个从小就很关心他的女孩”,就连自己的人际圈都夹杂着想要借他好运用的或者单纯想认识他见个稀奇的。
自己的青梅竹马被别人当成工具人,或者下课围了一圈猜硬币的猜拳的不时一阵阵惊呼他还乐呵呵的,她接受不了。
这么说吧,生日那天她送过来一张画片,上边是只猴子在玩杂耍。
那位主人特乐呵,问她为啥不多画几个人捧场。
讲实话,有时候老夫真怀疑主人是故意的,但仔细想想,他从小到大都那熊样。
啧。
直到最后,主人又一次凑过去找她的时候,她喊了出来。
她说,我讨厌你,明明他们不是真心对你,你来者不拒,从来没生气过,总是那么笑着,对谁都一样。
我的主人,倍能耐,只说了一句话,就把人气走了。
他说,为什么自找不开心呢。
……6
李桦下意识为这位吾辈楷模扣了个数字,又一下敲了回去。
——后来大学毕业,大概22岁吧,他买了张彩票,中了一万元。
“97年?那时候福彩不刚运营没多久么。”王霸一脸营业式微笑,但手中盖子蹦迪的搪瓷缸还是显出内心躁动,“我,08年,还,开出租呢。”
“……”
——后来没几年,当时什么证券交易所上市,房地产一片大火,他也想凑个热闹,就把钱全投在了一个刚公转私的家电公司,叫啥海儿,好像现在还挺火的。
……是,审讯室里正吹风这个就海儿的。
这下俩人都干沉默了,只有李桦绝望地敲着笔录。
——再后来,0几年吧,他嫌市场上那些包装太花哨,就自己开了个杂货店,全用纯白纸盒包装,结果莫名其妙火了。
现在好像是个牌子,他一拍脑袋想的,叫纯白色吧好像。
李桦忽然想到什么,猛挪开纯黑鼠标旁胳膊露出商标——
纯白色。
他跟拿着笔帽一脸活见鬼的王霸小眼瞪小眼。
……坏了更绝望了。
——然后,他安心做着慈善,就算有家伙要坑他也会被之前跟着喝汤并且还想一直喝下去的人解决掉。
直到主人有次下楼,遇见满身酒气晃晃悠悠走在街上的她,她想路过,却被主人拉住。
主人还是很擅长一句话破防。
他说,我大概很幸运,看起来你还是很难受,作为最好的朋友,我能帮助你么。
女孩哇一下子哭了出来。
也是那时,我头次知道这位主人的想法。
他说,没关系,别哭了。
我知道大家跟我不一样,他们经常很悲伤,还嘴硬。
就和你似的,每次约你出来都说自己过的挺好的,上次喝高了才又哭又闹的发着牢骚。
所以,如果在我身边能开心点,我非常愿意让世界靠过来。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幸运”和“幸福”是不一样的,嗯,大概就是,其他人和你是不一样的。
所以,如果不介意的话,能给我点幸福吗?
呃,至于为啥上次人家发完牢骚不直接趁热打铁,是因为那个笨蛋主人那时候才刚确认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讨厌他的青梅其实一直喜欢他。
然后他恶补了一天土不啦叽的情话。
啧,话还是说开好,为什么非得做阅读理解呢。
不得不说,人类女性也真是奇怪的生物,就一抽鼻子的功夫,她的目光就开始极具侵略性……后面要细说么?
“……不用,您的来历我们大致了解了。”李桦一脸无奈的伸了伸解放在望的指头,“麻烦您说一下为什么会在合城A区陈二坨子乱逛吧——请务必抓重点。”
“因为后天是女主人的六十岁生日啊,主人给她说过,到时候要送她一大捆百合花。”玉萝晃着脚丫说着,仿佛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可主人竟然就在五天前走了,他明明幸运了一辈子啊。”
“然后老夫就想通了,我不就可以帮他完成最后的承诺吗,我不能算他幸运的一部分吗?”
“凭什么老夫只能看着拿到老夫的人一个个带着遗憾离去?”
“呃,您说的对但是,”王霸接过平板一翻转到她眼前,“我们刚才调了您主人的资料,他们在东北角的河滨商务区,您在西南角的陈二坨子。”
玉萝理直气壮的挺起啥也没有的熊:“老夫迷路了。”
“?”
“不是啊,那地图跟个蜘蛛网似的没一个正朝向,老夫用本体跑还老是被带到派出所,问个路告诉老夫第二个路口稍微向左拐,随便进个胡同直接从商业街跑到西洋楼区,时不时还蹦出来一群菜鸟说我违法了——老夫走个路都违法是吧?!”
她皱着小脸开始大倒苦水,两人那是越听表情越微妙。
“原来是这样,那玉萝前辈,有事找您商量一下,过会安排您就寝。”王霸插着手,在审讯席上微笑起来,“小李啊,你先去档案室存一下档案吧。”
李桦笑笑,默不作声起身带上门,哪也没去,就倚在走廊阴翳中。
许久之后,门方打开,照亮了面无表情的李桦。
“队长,那电子稿直接输机了哪有档案室,你要支开我找个好点的理由吧。”
王霸只是笑笑。
“怕你接受不了而已。”
两行脚步声于空无一人昏暗中回荡,一盏盏白炽灯刚明了他们的脸便又为阴影相拥。
“合城政策没变过。”
“是啊,没变过——两天以后,带她到市里转一圈认认路,晚上领她过去就行。”
只片刻沉默。
“还有,穿越者那事儿,还能细讲么。”
“本来也不是一级保密资料。”王霸仰尽缸里最后一点可乐,又拎出来一瓶,“对星处档案里有很多痕迹的。”
“——但显露痕迹的穿越者那些都死了,有些甚至在历史书上都能找着,举个例子,包括但不限于被天外陨石一锅端。”
“如果推测没错,那些穿越者往往会带有大量错乱信息引发过量熵增,可偏偏存在那么一个检测系统通过某个机制在不停清理他们。”
“换个惊悚点的说法,人类一直被什么注视着。”
李桦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向头顶灯泡,灯丝像是瞳孔,照亮了他们,也凝视着他们。
曾出现于梦里的那只不可名状的眼睛莫名其妙在脑海中浮出,越来越清晰,不,是越来越靠近……
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那,会不会有人藏起来?”
王霸撇撇嘴。
“……你有够诗意的,那取决于这眼珠子怎么工作了,再说,要是真从历史中隐去,历史又怎么可能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