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主人至少还把那烧成灰的花板装到陶罐里埋下去了!我亲眼看着的!
……我亲眼看着他一点一点用手抠出来的……小坑?
玉萝露出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微笑,缓缓蹲了下去,却只能对着铺好的平整的砖地无所适从,大口大口喘着气。
属于周末的人群依旧川流,唯独几人围在蹲下的小小一只身旁,像是默默护着不知何人遗落的玉佩。
李桦大概明白了什么,对她说道:“房子和路都是要打地基的,就算有什么,也会送到博物馆保存好的吧。”
真的吗?
玉萝瞥了眼他。
……原来如此。
她腾起身,猛咬了口鸡腿。
那讨人厌的道士说的也不错,人类一代一代还是人类,更进步的人类。
可我不属于“人类”,只会看到一个个离我而去的人。
且不说他说的其他杂七杂八的……大概我真会疯掉吧。
“没事,这鸡骨头也是个念想。”玉萝笑着嗦干净鸡骨头投进垃圾箱,小鼻子一抽,“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呵……噎死啦,那个大块头,带我去买瓶饮料。”
“好嘞。”
李桦目送着两位猛士投入一旁饮品店的长龙,忽然想到什么,瞥了眼冲着“仰天炸鸡图”挠脑袋的江莹和凑在迷你速写板边踮着脚凑热闹的夏盖伊,走向对街的王霸。
——让江莹同学先自己安静分析一下那个表情吧……这会是个好故事的。
突然,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拦住了他。
她伸出苍白手臂,将一株幽紫的花束递了过来。
“大哥哥,要花吗?”
霎时李桦脑海中便浮现出那高价三盆花,倒抽抽一口凉气。
对于这种街边卖花还第一时间不给价的小妹妹,那必然是——
“对不起,不需要,谢谢。”
他超穷的!每天都是负债满满的一天!
“唔……好吧。”只一瞬失落,小妹妹便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蹦蹦跳跳离开,“那哥哥再见!”
刚想长出一口气,李桦却瞳孔骤缩——
几道阴冷黑影挤过人群无声追了过去。
“不是咱的片区,B区抓几个邪教徒不是很正常么?又不是每天都得和古神鬼怪打交道?”
王霸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他身后,吸着可乐拍拍他肩膀。
“你说那个是……”
“那个小女孩笑的时候眼角没有一点皱纹,一直盯着你,是假笑;嘴唇朝左边撩起,一看就是谎言老鸟,能从愚弄他人中获得刺激与愉悦。”他耸耸肩,“当然喽,说她是邪教徒主要是因为那些花上带着某种高位存在的标记——还有那种失道者的气息,啧啧……我们处决不少了。”
“至于那种身体的微妙不协调感,大概来自未成年性经验吧,我还见过崇尚繁育的邪教祭台上挂了一圈‘小铃铛’的呢。”
人流嘈杂穿过,唯独两人站在洋楼前静默。
“你说处决他们……我只想问一下,杀怪物的界定标准是‘非人’,那杀人……我们有明确的标准吗?”
“不不不,比如这个小女孩,我们其实已经处决了她的‘宗父’,但他们还是在街上游荡着竭力扩散着‘标记’。”
“这不是简单的心理创伤,他们眼中的世界已经与人类不同,我们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冒着被侵蚀的风险去尝试一个个净化。”
王霸盯着依旧沉默的李桦,继续说道:
“被污染者或可营救因为他们在挣扎,半人半怪者可能接受因凭他们人的一面,唯独已经放弃人类身份呼唤高等存在者必然处决。”王霸晃晃可乐,指了指他,“问一下啊,你会同情你身上的癌细胞么,你会同情与你抢夺资源的蜱虫么?”
“……”
“所以啊,处决邪教徒,处决妖怪,皆为大义,大义即人道。”他递过来一瓶可乐,冷冽无比,“我既非左派也非右派,符合人情者为,符合人类者为,全凭自我——你能理解吧?”
沉默许久,李桦接过可乐:“也是,总不能让怪物替人决策吧。”
“——不过队长,过会送玉萝去她主人家那边,能找个由头把她们支开么?我……可以说出于私心吧,希望某个故事美好些。”
王霸一乐,使劲儿拍拍他后背,差点没把可乐呛出来:“行,你放心,来吧,还得去博物馆呢。”
李桦缀在后边,瞥了眼那幢楼的门牌。
“李有泉(1900-1970)故居”
——老夫是玉萝,今天是很开心的一天。
转了从来没转完的合城,吃了第一个主人念念叨叨的炸鸡,去了那个放了很多东西很大很大的博物馆。
——那些躺在展柜里的玉佩才是幸福的吧。
但炸鸡也好薯条也好,还想再吃一次呢。
那个博物馆里还能体验花板印染,没排上队,还想体验一次呢。
不过,现在已经到家了——属于第三个主人,女主人和我的度过了很多年的家。
深吸一口气,在已然降临的夜幕变成主人的模样,却被那个小男孩一把拉住。
“那个,您为什么不展现出他最好的样子呢?”
……也是哦,可恶,老夫竟然被个小屁孩提建议了。
主人最好的样子……他最开心的时候应该是告白成功那会儿吧。
是什么样子呢?
我夹着一束百合,穿过那道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的围墙。
对了,主人的背挺得很直。
脸上也没这么多皱纹。
头发黑黑的。
一步步走着靠近大门,根据印象一点点调整着身形,不争气的我莫名其妙想哭出来,但不行——这是主人的脸,主人最开心时候的脸。
深吸一口气,穿过那扇大门。
原本就瘦瘦小小的女主人佝偻着腰,趴在桌子上沉沉睡着,疲惫的脸上爬满皱纹,指节间却还是夹着那些画着猴子的贺卡,原本泛黄的薄薄一张在灯光映衬下显得和你我一样苍老。
蛋糕盘和生日帽就摆在那,女主人不知道梦见了什么,露出了缺着牙的微笑。
我躬下身轻轻将百合花放在她耳畔,也在淡香中笑着。
“生日快乐,一切安好。”
只些许,玉萝摇摇晃晃从门中闪出,一步一踉跄,像极了那细窄田埂上如迎风麦草飘摇的滑稽醉汉。
摇晃着,她走到王霸面前。
“完事了?”
“嗯,就这样吧。”
玉萝笑笑,摆摆手,只是仰脸望着那轮明月。
——那圆月像是刚热的糖包咬开了白糖心,月光止不住地淌,却照不透长夜,只将四周云纹自漆黑布幕印出。
一只手缓缓抬起,影住这一切一瞬。
她不在意——那手像拉开了帷幕,光怪陆离间月亮浮动着变成了太阳,又一跳成了挂在天上的鸡腿。
啊,原来是自己在哭啊。
恐惧,不舍,激动……玉萝,这不是你自己的决定吗?
那只手只是慢慢落在自己的肩膀上,重重拍拍。
“对不住了,前辈。”
“别那么多废话,要不老夫反悔了。”
于是,那个倒霉道士满脸郑重,冲她的额头高高扬起手。
那双戾气很重的手。
她没来由的想到审讯那一晚的最后。
同样是在惨白光线映射下的这只手,在那烦不拉几的卡巴卡巴转笔。
“给我说了这么多,假如你的推断,你的道是错的呢?”
“道本无道——”
那转着笔的手终于轻轻叩下,道士的表情跟现在一模一样。
“王某从来,以身证道耳。”
——真羡慕你啊,小子。
抬起头,她终于直视着那指间汇聚的星星点点雷光。
我的决定又是为的什么啊?不想这个世界被破坏?
撒谎。
只是累了而已。毕竟我是妖怪嘛。
你们这些短命却跟打了兴奋剂一样从来前进着的家伙就给我继续前进吧。
那指尖终于轻悄弹落——
李桦从王霸的小电驴上取下让他拿过来的能量信标装置,气喘吁吁刚折回来,一阵凉风扫过,一哆嗦便看清了前面——静谧的绿化带掩映下,一只萝莉踱着步走到队长身前,他只抬手轻轻一弹,电光闪过,那身影便一点点虚幻,于月下飘散。
王霸转身走了过来,扬扬手中的玉佩:“完事了,你看,这个玉佩上的三角纹路——和之前代号阿修罗的怪物手里握的那只钵上的一模一样。”
李桦接过来,放进信标中,边走便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早在那个时候就有人捣鬼?”
“我可啥都没说,等结果吧。”王霸耸耸肩,猛灌一口可乐,月光下塑料瓶映出深邃的红,发泡声成了这片如水夜色庭院中唯一的响动。
——仿佛方才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对了,那玉佩上掉了点渣子,给你留着?”
“别了,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