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葱头(下)

作者:示日申月徒 更新时间:2024/2/27 13:55:26 字数:3380

“哗啦——”

巴博拉博物馆的厕所,一扇门轻轻打开,明亮灯光驱散门口的昏暗,照亮那身青灰色保安工作服与他拉美裔的棕色皮肤。

“20分钟了,还得再快点。”

电筒光柱透过那无数纷乱灰尘,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游行,于折角处仅投下一个苍白圆点。

脑中是与眼前相同的静默。

祂回去了。

他收回耳塞,瞥了眼一旁被照亮的画——隐去了所有透视原则,仅仅用圆点表现光暗的伦敦——

雾中的伦敦。

——这是后现代主义艺术的展厅,什么都不奇怪。从达达派到波普艺术,他们把口红在坦克上抹匀或是在画纸上铺满本戴点,我的朋友,其实我很震惊,这些艺术家仅凭着对于破坏,自由与重塑的直觉便接近了我在亚空间看到的一切。

垒成拱门状一模一样画着红叉的黑纸箱亮起又暗下,他默默穿过。

——不对,只是趋向悖逆与自由的试错,如果慷慨地给予他们无尽的时间,甚至会趋向我们的‘一’。就如同岩洞中的面壁之人,总有一日会知道何处是外面。

毕竟这是个自由的世界嘛。

可是——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

当他们扭过头时,他们不知道那是否是另一片扭曲的影子,不知道“外面”会以何种方式欺骗他们,甚至会自己扭断自己的脖子。

家庭。

国家。

社会。

道德。

本就在气泡上生存的我们又被束缚的无比破碎,互相掣肘。

——我也一样。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在这里你只需要做到一件事,找到自己的颜色。

放轻松,朋友,这很简单,你需要多了解几个群体,竭力找点儿你们共同的话题,表明你是他们需要的弱势者就行。

不,唯独千万深挖他们的目的,不然你会觉得你家马桶堵了都是盎撒财团和迦南财团斗争的阴谋。

而我,只是个非法移民而已。连驾照都没有。

我的父亲和他的伙计们成天在不远处的一个物流中心“帮忙”,母亲则是每天晚上去当小时工,而我则上着免费的公立学校,住在间破旧公寓里,运气好的话,早餐吃完母亲送我去学校时还能看见邻居扛个牌子往下跑。

当时我看来,那哥们到底用不用吃早饭和街上因为“有了心跳的胎儿能不能流产”打起来的女权主义者一样令人困惑。

我们家倒过的还不赖——除了中午学校那顿令人作呕的补助餐。我总能吃到像样的早晚饭,而不像楼上楼下成天该死的大蕉和豆子。

除了几天回来一次的父亲脾气实在不太好,经常把我这门一关,外面就响起一阵拖拽和敲击钝响。

又一次,妈妈一瘸一拐打开门,轻抚着我的头,擦擦我的眼角,递给我一个耳塞。

我们什么也没说。

那以后,一切如常。早上母亲照常送我去上学,邻居照常扛牌子跑下楼,母亲做完晚饭去当钟点工,以及父亲三天回来一次猛地关门声。

唯一不同的是,戴上耳塞的我写完那点作业后不会再涂些繁复线团,而是画些可爱的小青蛙和小兔子。

直到有一天。

屋里正画着小人的我听到清脆“叮”的一声穿透耳塞,像是完成了晚餐的微波炉。

我缓缓起身,如拉开炉盖般径直打开门,便看见满手满脸是血的母亲双眼空洞,一手拿着杂碎的烟灰缸,一手架着一头血的父亲。

——都砸到前额叶去了。

那一瞬间,我哭了出来。

不是悲伤,不是兴奋,不是错愕,不是恐惧。

或许我早就预想到这一天了。

我轻轻摘下耳塞塞进母亲的耳朵,将她推进房间关好了门,从工具箱中抽出一柄锯子。

——碰巧实践课上解剖过青蛙和兔子。

那天晚上下着雨,我塞着耳塞像圣诞老人似的扛着个大布袋,把他埋到港口的树林里。

就在一铲子一铲子将土扬起时,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声音。

“勇敢的孩子啊,为何还在哭泣,这无论对谁不都是解脱么?”

我没有答话,只是于一片黑中将破碎的红埋进灰与绿里。

从那之后,一如平常。

父亲消失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浪——对于非法移民这些伙计而言,伙计哪天想不开去试药或者突然失踪都是比较正常的事了,况且我和母亲都没说什么。

只不过母亲不得不做钟点到半夜才能回来,有时早上也得去。

而我,则爱上了画画,画些他们能看懂的透视与明暗,也画些他们看不懂的平面——当然,只是爱好,那些器材和课程可都不便宜,不是我能负担得起的。

那个低语时常出现在脑海中,我却始终不敢回话,或者说不敢回话。因为有种预感,一旦回话,我将离深渊,或者怪物更进一步。

上了中学,晚上我背着画架去花园广场给人画速写。

也正是在一天晚上,客人还没有多少的时候,我自己正闲着没事涂涂画画。

绿的,红的,黑的……

“多么美妙的画啊。”

一个低沉男音于耳畔传来。

我转身看去,是个白人,中年男性,左手虎口有层薄茧,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油彩味,袖口镀金的纽扣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我决定好好回答他。

——后来我知道,他是加州巴博拉大学艺术学院的教授,并且十分欣赏我的画,愿意给我写推荐信。

再好不过了。

入学前夏天的那个假期的一个晚上,他把邀请到了家里。

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白房子,有两层高的联排房,屋子里到处是一面光滑一面细腻的画纸和一瓶瓶码好的颜料,而正中央的画夹上,是我画的破碎平面。

“啊,我的格拉塞飞,等你很久了。”他毛茸茸的,冒着热气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现在,我们来鉴赏一下你可爱的画——和你吧。”

“红与绿是对比色,把他们调换位置。”

“接着,把这些平面重组。”他的另一只手在画纸上搔弄着,“会得到一个颠倒的透视,近高远低,近小远大。”

“然后像解扣子一样把它们一个一个在脑海中重组。”

“残枝,泥土,巴博拉的海港,树木,和一个并不存在的墓碑。”刺挠的胡须在耳畔喷吐热气,“那个地方风景很好。”

“我亲爱的天才,你把这些展现在庸人面前,欣赏他们看不懂你作品的样子……这是何等的刺激啊,我都没想到过!”

“承认吧,你已经忘不掉那种感觉了,你只是单纯享受那种感觉而已,为什么要克制呢?”

他缓缓拉上窗帘。

“我呢,非常喜欢健康的小伙子,尤其是健康的棕色皮肤的小伙子。”

他彻底解开了我的衬衫,抚摸着。

“更何况,驯养我的同类。”

“——我的小伙子,你肯定不希望你的资助人兼知音的我出什么事吧?”

那一团胡子露出扭曲的微笑,将画笔递给了我。

吞。

吐。

吞吐。

吞吐吞吐。

挣扎着浮起又被按下。

……

恶心,恶心,恶心。

腰酸疼着,肚脐上还有没冲掉的颜料,嘴里似乎还有那种粘稠如蛋液,腥咸的味道。

这样的我不由自主痓痉着,在黑夜的艺术名城颠着脚走。

快要忍不住了。

……想要哭一场,把这一切都告诉母亲。

母亲会揉揉我的头,安慰我吧。

好想哭啊。

好想……

家里的门微开着,我猛停下脚步,手搁在门前,听着厅中的喘息声。

“不要……不要……不要在家里……出去……可以不用付钱……”

“不用付钱?**,你搞错什么了吧?你应该把那些从我这骗的钱像你的水一样吐出来!”

一个男人低吼着,肥硕的白在挣扎的棕上扭曲着。

……冷静点,我不早就知道了么?

明明是这样,嗓子眼中的腥味不断上涌,几乎整个喉结都像是被谁扼住,喘不过气来。

可为什么是我们?

去他娘的。

我像逃离地狱般离开门缝,紧闭双眼,像吸大麻一样猛抽一口气,带上耳塞,一步一步走下楼。

“需要我帮忙么,孩子?”

“当然。”

“你要怎么做呢?”

“买个刀子和绳子,结束这一切。”

那个声音沉默片刻。

“如果你已经确认了代价,就成为吾的仆从,放手做吧,吾会赐予你隐匿这一切的能力。”

“乐意之至,吾王。”

我做了一碗可口的肉酱,又给满是污渍的母亲仔仔细细的洗了个澡。

当绳子套上纤细脖子的那一刻,她一下都没有挣扎,只是抚着我的面庞,擦了擦我的眼睛。

我停下脚步,凝望着最后一幅自海洋中诞生的维纳斯。

——我的母亲,永远是那海洋怀抱中的阿芙罗狄忒涅,永远。

吾王介绍了祂的计划,并慷慨地将我的意识接入了“太一”三分钟——因为人类最多只能接入三分钟。

如在羊水中一般混沌的意识,没有社会的两面,没有国家,没有人前人后,没有知性——或者说,最为宏大的知性,宏大的愉悦以及无尽的母性。

人类虽无法融入,但吾王说,祂会在一切结束后将人类基因的优秀片段编入“太一”。

这是何等的慈爱!我将是这一切的楔子!

但还没结束。

非法移民的我,无法申请奖学金的我还需要资助人。

该顺从时即顺从,需叛逆时则叛逆,我会暂时扮演好一只挣扎的猎物。

还有,还有,合法的公民身份,一个能掩人耳目的稳定工作。

我需要一段婚姻。

很快就在学院中找到了合适的对象。

玛莎,一个黑人,新教徒,合法公民,家境还不错,欣赏我的作品,有着天然的可笑正义感和同情心。

我通读了一遍《圣经》,在美术课上画了一幅圣保罗被扔着石头坚持演讲的油画。

又不经意间透露了那么一点教授和我的故事。

毕业后,她义无反顾地和我走到一起,而教授——当然该消失了,没人能找到他。

我把他的尸体扔进了微观亚空间——我的各种工具放久了也需要上油的,不是么?

“嘀——”

随着一声长鸣,博物馆走廊中的灯自远至近,一盏一盏亮起。

六点了,最后一次巡视结束。

雨晴了,天亮了,他却收回手电,正了正帽檐一丝不苟地缓缓随黑夜戏幕而去,带上了友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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