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楠竹听完,竟然忍不住想笑。
是气的。
这李大夫身形消瘦,长着一副医术高明的老实样,说出的话居然这么不着边际。
他放松了坐姿,也不作答,就只盯着李大夫。
看你这脸红不红?
李大夫干咳两声,匆忙抚了下胡须,底气不足地开口:“时少爷,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未失误,方才观您的脉象,确实与女子无异...”
“你都叫我少爷了,难道还对我的性别有疑问吗?” 时楠竹打断他,不想再听这种无稽之谈。
“我身上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都没有,怎么也不会是个女的。”
说着将碗一推,站起身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意思是送客。
李大夫行医多年,知道察言观色,看时楠竹神色不耐,立马住嘴,低头开了个调理脾胃的方子。
时楠竹撇了一眼,平安很识趣地上前收好药方,便要送李大夫出门。
李大夫接了出诊的银两,虽然沉默着,但脸上写满了疑惑,似乎很难相信自己会诊断出错,一副欲言又止进退两难的样子。
时楠竹见状,冷声道: “李大夫,刚刚那些话您这会在我面前提提就罢了,出去了若再胡说,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李大夫,少爷的架子很足,看着很是唬人。
对方闻言到底没再说话,起身点头离开了。
平安直到将李大夫送出门,才转身问道:“少爷,这李大夫也太荒唐了,怎么平白无故地说您是女子,他的医术怕是不行罢。” 平安担忧道。
突然他灵光一闪,惊呼:“难不成李大夫见过您女装?”
“不会。” 时楠竹摇摇头,“我的女装连李珩都骗过了,李大夫与我不常来往,没道理他能认出来,就算真知道,也没必要试探我。”
他耸耸肩。亲自检查了下自己的书箱,不甚在意地说:
“肯定是老糊涂了。”
——
话是这么说,时楠竹还是让平安煎了药,毕竟李大夫是金陵名医,有口皆碑。
现下他腹部还隐隐作痛,午后又要去学堂,没工夫再另请位大夫诊脉。便嘱咐平安趁他上课先把方子送出去看看,确保没有问题。
时楠竹起得晚,时间一晃而过,不知不觉地又要去上学。
相比于昨日的局促,今天他的心情要好很多,一些的心结,似乎正缓缓解开。
他差点忘了,自己曾经也想过上进,不靠别人去挣一份前程。
可惜当时被某人“盛气凌人”的光芒照耀的无处躲藏,有对方做对照,无论他怎样努力也没法让时规满意。
他讨厌被轻视,也害怕别人会失望,久而久之便开始逃避和厌烦期许。
并将某人视作方方面面的假想敌。
尽管羞于承认,他最初对李珩绝非反感,反而有过别扭的小心思。
如果不是几年前那件事...或许他们早就是朋友。
时楠竹其实清楚,自己对他有些藏得很深的...隐隐崇拜。
昨天以前,他一直以为李珩嫌弃他,本着谁不喜欢我,我就不喜欢谁的原则,身体力行地与对方划清界限,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厌恶。
很难说不是种反射性的自我保护。
可他没料到,芒寒色正的李珩,居然也有包庇人的时候,且不是对着时潇可,而是对着时楠竹。
这是不是说明,李珩对他,至少并不讨厌?
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他亲自动手将书本等杂物装进书箱,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往时家堂的方向去了。
——
四处通透的学堂里,其他人都恨不得缩作一团,拽住片刻的温暖,连时楠竹自己都尽可能的将身子融进鸦清的棉衣里。
有人却像感受不到气温,又或是被人在背后放了把尺,全神贯注时还保持着端正的仪态。
时楠竹踏着寒风,步步凑近。
看李珩手冻得发红,正一字一顿地在宣纸上写着什么,神色很认真。
周身散发着的疏离气息,叫人望而却步。
....是平日里熟悉的模样,与三年前和他同窗时没有分别。
时楠竹突然又有些踌躇,恍惚以为昨天李珩对他流露的少许温柔,其实是他在做的一个不真实的梦。
站在后方看李珩,侧脸干净利落,甚至眼角眉梢都深刻锐利,
没缘由地想起装饰在自己书房的那把镶着玉石的剑,未出鞘时只是清雅,很难想象里面藏着的是足以致命的锋芒。
柔和哪里与李珩相关?
时楠竹摇摇头,打散奇怪的联想,放轻了步子,不欲打扰他读书。
可不知怎的,还是惊动了对方,刚坐下,李珩就递过来几张写满了字的宣纸。
时楠竹惊讶地抬头,他长睫微阖,主动解释,“这是今天的讲题。”
“你功课落下太多,最近又身体不适,我写了些东西,或许对你有用。”
大概扫了一眼,里面是一些文章的注释,还有些类似大纲的东西,非常详细,规划了一个月的学习安排。
这是?
等不及他有所反应,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钻入鼻腔。
愣神间,李珩已经悄然靠近,高大的身影隔开了寒风,将他整个拢入其中,只克制地距离了一尺。
不近不远,很有分寸。
“这是今天的内容,谢夫子如果考问,可以用作参考。” 李珩的手指点了点宣纸的边缘,“你有基础,下学后可以先读这几篇,应该不会吃力。然后是这些。”
时楠竹很意外,没想过李珩会为他准备这些,在对方眼里,自己不应该烂泥扶不上墙吗?
“如果还有不懂的,随时问我。”他说。
“你为什么...” 话说一半,时楠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迟疑而犹豫。
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答案,是想明白他准备这些的原因?还是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态度这么好?
李珩却仿佛理解,看了眼摆在案上的砚台,“课上至少给自己找点事做吧。”
时楠竹沉默,显然回忆起昨日李珩被墨浸湿的试卷,原来是担心自己再被打扰...
心里蓦地涌起一阵失望,又生出一点恼怒。
下意识地想反击,耳边却传来闷笑,李珩拉开他的手,抚平了被紧攥的一角宣纸,认真道: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何妨再试一次?”
原来是在劝学,时楠竹张了张嘴,想感谢又觉得放不下面子。
眼看李珩要走,只好迂回地扯起话题:“你身上有草药味,是上次受伤了吗?”
“嗯。”
“没什么大碍。”
疼吗? 他还想追问,但谢夫子已经到了。
伴着众人起身行礼,所有未尽之言只化作一句艰难而小声的“谢谢。”
时楠竹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听见。
——
似乎是为了验证时楠竹是否已经诚心向学,不意外地,谢夫子这节课又点了他。
问题不难,有早饭的预习和李珩的笔记打底,他磕磕绊绊地答完了,结果差强人意。
谢夫子看时楠竹时也友善了许多,没再侧着眼睛。
“尚可” 他说。
时楠竹松了口气坐下,心里莫名雀跃,暗暗告诫自己只是一次小进步而已,多半还靠着李珩的帮忙,不值得高兴,然而嘴角还是止不住地扬起。
装作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李珩,心里下定了某种决心。
待到收获满满的下学,时家堂的学生陆陆续续开始收拾东西,他在原地做了会心理建设,一咬牙,走向旁边的桌案。
“...李珩。”
“嗯?”
“明日放沐,今天你能不能留一会...” 时楠竹短暂停顿,挥了挥手中的宣纸,越说越坚定:“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想问问科举和上学的事。”
有些担心被拒绝,他又试探地补充:“行吗?”
“可以。”李珩一口答应,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早就做好了被他要求的准备。
时楠竹刚想说不然就去他院里讨论,平安却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还领着一个眼熟的胖子。
看到来人,他皱皱眉,面色不佳。
“王德高?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