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耶尔对露泽说过,他欠她一条命。
这并不是一句人们为了应付人情世故而过量化的夸张形容,起码就希耶尔本人而言,这句话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在前半生,他碌碌无为地做着日复一日的工作,有时候绞制皮革,有时候刷盘子洗碗——下城区的人们没有娱乐生活,也不懂娱乐生活。
他们或许本该糜烂到让上城区的人们看都懒得看一眼的程度,但因为弥列之中最重要的事物,【信仰】,他们也只能听从戒律,痛苦而枯燥的活着。
圣弥赛亚说过,享乐是罪过,而声色犬马更是会堕入地狱的恶行,于是除了必要的繁衍工作之外,他们就连**都得背负罪孽。
于是夜夜的灯火只是照亮了难以入睡的人们,照亮了木桶中捶打的衣物,或者是针线穿行下的布料,却唯独少了低俗与欢快。
这很正常,毕竟弥列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这么度过的,祈祷,礼拜,然后日复一日地枯燥工作,直到死亡的那天。
下城区的大家总是死的莫名其妙,猝不及防,所以希耶尔麻木到认为自己总能轻而易举地接受这一切。
总要接受的,总要面对的……
对吧?
大家都是这么劝自己,劝别人的,因为习惯。
习惯,多么可怕的词汇。
他们甚至连得救的概念都没有,人死了都是因为不够虔诚,而虔诚的人死掉,也只不过是去了比眼下的地狱更美好的乐土。
没人怀疑,又或者说,大家都不愿怀疑天堂存在的真实性——如果说天堂真的不存在,那么他们日复一日的祈祷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受苦是不是真的永远都没有终点,直到彻底的死亡?
人总是要给自己一点念想的,不管是真是假。
他总以为日子会这么过去的,直到哪天他迎来了死亡,直到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东西……
但是,名为疾病的瘟疫迅速席卷了每一个角落,人们不断地祈祷,祈祷,祈祷,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唯一留给他们的,也只有堆得越来越高的的尸体高塔,以及焚烧尸体的火焰。
甚至他们的尸体都不允许被送入河中,因为他们的死亡是命定的污秽,是罪孽,是神罚——而弥列的河流承载的是奶与蜜,是希望与神圣。
他们必须感恩戴德地饮下恩泽,就连每一口呼吸到的空气都必须为之祈祷。
这又有什么用呢?
希耶尔茫然了,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接连关闭,人们在病痛中越来越穷,越来越穷。
呕出鲜血也完成不了那些大人物托付的订单,瘦骨嶙峋的手连锤子都举不起来。
直到最后,人们拼了命地想方设法填饱肚子,侥幸做到的人又立马死在了街上。
似乎再也没人能够逃掉死亡的循环。
他以为这种恐惧会一直笼罩在弥列之中,就像那些自从点燃就再也没能熄灭的火焰一样,一层浓郁的雾霭再也没能散去过。
但是露玛丽出现了,【尘埃】出现了。
他们亵渎着神灵,不断努力地想让他们这些本该拥有罪孽的人继续活下去,即便是违反了所谓的神罚,即便因此会被教会无数次的追捕,猎杀乃至于挂上木桩被一道道神术的光辉化为灰烬,但他们依然竭尽所能地想让弥列每一个仍在受苦的人活下去。
死亡再也不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尘埃的所作所为渐渐打醒了麻木的下层人——他们本不应该受苦,或者是,起码如此痛苦的活着从来不是什么应该成为习惯的事情!
如果,这些理想主义者继续存在下去的话,下城区或许真的可以自己成为自己的至乐福土。
然而,世界似乎从来都不乐意给人任何一丝希望,在这桩美事发生之前,教会事先动手了。
只要抓到了【尘埃】的医师,交给他们,所有人就能得救,完整的,不用任何顾虑与后遗症,也不用等待时间的得救。
下城区的他们已经体验过所谓得救的美好了,他们这样劣等的,下贱的人又怎么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呢?
于是尘埃顷刻之间便崩塌地什么都不剩下。
而贪图得救的人却发现所谓的教会医疗不过是蜘蛛之丝而已……
就像希耶尔一样。
亲手杀掉了最后的希望,然后浑浑噩噩,碌碌无为地随便死在某个泥水滩里,那些大人物,不论是谁都不会多看一眼。
默默无名地死去,谁都不会记得,最后变成无数飘烟中的一缕,不论如何都去不了乐土之中。
就像最开始他说过的一样,在这个地方,不论是谁都无法得救的,只要有一点点的念想,就会坠入弥列这个近乎魔怔的痛苦漩涡之中。
他想死,因为曾经的他为自己编织的思想巢穴早已崩塌,而身边的亲朋好友也接连离世,而下城区如今这个情况,他这种人,这种无用的灰色,到底怎样才能活下去呢?
就算勉强活下去了,他又怎么骗着自己吃下由教会编造的苦涩谎言呢?
如果真的要死的话,是不是将自己的姓名贡献给那个因为他死去的圣人,这些愧疚心就会少上一些?
但希耶尔总归是不甘心的,他失去了太多太多,弥列失去了太多太多,但是那些远离这个混沌漩涡的上等人却依然过着自己光鲜亮丽的日子,歌颂着神的伟大,享受着神的光辉。
哪怕他们从指缝之中漏下一丝丝,只要毫厘的恩惠,他们的日子都不至于过成这个鬼样子!
对,都是教会的错。
他理所应当地将自己的愧疚心抛之脑后,转头迎来的是更剧烈的怒火,抱怨以及嫉妒。
露泽给了他这份怨恨一个正当的,光明的理由。
他可以说自己是为了下城区,为了大伙的光明未来,为了自由又或者说为了平权,但这些光鲜亮丽的借口最终通向的本质也只有一个:
他只是不甘心看着那些人过得比他们好太多而已,只是这个简单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