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杀人事件,506这间宿舍也暂时无法使用了,厂里的物业重新更换了门锁,将其封锁了起来,黎秋叶她们则是被暂时安置到了D单元2楼的空房间,等待有其他闲置的宿舍时才搬回去。
我帮着她们将行李和被褥都搬到了新宿舍里,虽然天气不热,但劳动之后我还是感觉出了不少汗,背后的衣服都有些湿了,我与黎秋叶两人在她的新房间里坐着,一边喝着她买来的冰绿茶一边聊天,看得出她总是心不在焉,想必是在担心检查结果而导致心中坎坷不安吧。看出来这一点后,我便劝她不要太担心,她虽然嘴上说着没什么,但看上去还是非常紧张。
我将喝了一半的瓶装绿茶盖好盖子,放到桌角,这个天气喝冰镇饮料让我的牙齿都感到疼痛。
“话说回来,如果许姐真的是凶手的话,为什么她要杀了汪彩函呢?她们两个莫非有什么私人恩怨?”
面对我的提问,黎秋叶不安地揉着手指,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要说过节的话倒是有,可还不至于到恩怨的地步。”
“这样啊,那为什么她要杀了彩函呢?还是用这么残忍的手段。”
黎秋叶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有点生气地看着我的脸。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啊!真实的那个人为什么这样冲动杀人我又怎么可能理解?阿育,你不知道人的潜意识吗?那可是人类心理活动中无法查明的未知地带,如果说大脑中的意识是一座漂在海面的冰山,那么平时显露出的显意识便只是浮出水面微不足道的一角,而在比黑暗更加黑暗的海平面下,潜意识则主导着身体90%以上的行为,进入便利店时下意识地拿起某种饮料,出门时下意识地穿错了鞋子,我们人类在做这样的行为时都说不出理由,也就是说,这些是未经过考虑便直接由意识驱动的行为,任何人都有可能在潜意识的驱使下做出任何事情。简单做个比喻吧,人类的深层无意识就如同广袤的空间,里面藏着许多平时察觉不到的冲动悲伤怨恨这些负面情绪和原始冲动,而在这个空间的尽头有扇大门,门后便是我们平时所能察觉和感知到的意识,在这些显意识的驱使下能够让我们做出文明的,符合社会规范的行为,而这扇连接潜意识和显意识的大门则是前意识,它负责筛选出潜意识中那些好的,正常的冲动和情绪,让它们能顺利进入表层意识,但在某些情况之下,负责把关的潜意识大门也会出现问题,不知道阿育你有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呢?有一类被称作丧失理智的行为,一般出现在醉酒或者极度暴怒之时,当事人的大脑会像宕机一样空白然后做出非理性举动,这种情况下,前意识的大门无法阻止深层潜意识中的原始粗暴本能,从而让它达到显意识的层面操控身体做出暴力举动,绝大部分的冲动杀人便是由此造成。可是,你要是非得追问我为什么她会在那个时候失去理智,我又怎么可能清楚?这不是我这种人能弄明白的事情,我只知道人一定是她杀的,不会有其他可能,我可以百次千次的肯定这点,无论再重复多少遍!”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黎秋叶平复了一下情绪,接起电话,三言两语过后,她的脸色变得更为阴沉。
“警察那里有消息了。”
我听到她这样和我说,然后急匆匆地开门往外走,我也连忙跟了上去。
见面地点依然在职工休息室,我和黎秋叶一前一后地走进来,空旷的房间内,除了陈警官和曾州以外只有许姐一个人在,她身上那件连衣裙已经脱掉,只穿着一件长袖毛衣,从他们几人的表情来看,我已经能预感到检查的结果是什么,一阵诡异又沉重的气息充斥着房间,这种感觉就像是出现事故之后所开的检讨会上,等待着黑着脸的领导即将开始的训话,黎秋叶她也多少感觉到了吧,我用余光看去,在陈警官面前的她居然微微低着头,眼睛更是不敢往许姐的方向看一眼。
“我们用鲁米诺试剂检测过了。”
陈警官皱着眉,缓缓地说。
“难道没有……血迹?”黎秋叶一边喃喃自语着,摇着头,“不可能啊,怎么会没有血?为什么没有血?那种情况下只能是她干的啊,我的推理错了?不可能啊……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会这样啊……”
“够了!”
陈警官大喝一声,在安静空旷的房间里尤其响亮,连我都吓得一阵哆嗦,黎秋叶则是双手抱着胳膊,像赤身裸体被丢进暴风雪中一样止不住得发抖,发出牙齿打战的声音。
“黎秋叶,你闹够了没有?那个女人现在说要告到媒体那里去,现在你满意了吧?!诬陷他人那是犯罪行为你知不知道!唉,不过我自己也有问题,因为之前的事情太信任你了,不该让你这样子无法无天,一个厂里打工的还妄想当什么侦探?别笑死人!把希望寄托在你这家伙身上的我也像个白痴!”
真是相当不留情面的呵斥。
黎秋叶的眼泪仿佛都要夺眶而出,这些天来我第一次见到她这种表情,用什么来形容呢,悲伤?愤怒?恐惧?悔恨?不,那是仿佛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都被否定的,绝望。
我走上前,站在她的身旁,不知为什么,当下就是想这么做,也许是潜意识在作祟吧,我鼓起勇气,直视陈警官的眼睛。
“警察同志,请你不要再说了!”
陈警官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半晌后,他重重叹了口气。
“还有你,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拜托你赶紧把黎秋叶给我带走,从现在开始这起案件警方全权负责,谁都不准再插手!”
黎秋叶似乎冷静了一些,她轻轻推开我,来到一脸阴沉的许姐面前,郑重地低下头,用战战兢兢的声音向她说了声对不起。
但是,许姐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我看见她猛地抬起右手,此时想冲上前阻拦也来不及了,一声清脆的响声,黎秋叶的半张脸上布满红色的掌印,她仍低着头一动不动,从垂下的发丝间隙看去,那张原本自信,神气十足的脸现在面如死灰。
陈警官和曾州也被这个场景震惊到,他们为了防止事态更加严重,两人一起把许姐的手臂拉着向后推。
“行了你们快走吧!”曾州向我喊道。
我连忙拉起她,在许姐歇斯底里的怒骂声中逃跑似地离开休息室。
将黎秋叶送回宿舍后,我本想再陪她一会,她的精神状态实在让人不放心,但是她无论怎么说都想一个人待着,把我赶了出来。
从早上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有消停过,突然一个人独处,让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还是昨天喝了太多酒的缘故。
我到食堂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回宿舍躺下了,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不知道睡一觉之后会不会好些,我一边想着汪彩函被杀和黎秋叶的事情,在渐渐袭来的困意下不舒服地睡着了。
◇
再次见到黎秋叶是在晚饭后的露天职工体育场,我看见她独自坐在跑道旁的观众席上,那个角落灯光正好照射不到,但我仍然一眼就认出她的身影,我小跑着上前,小心翼翼地在她身旁坐下。
“小叶,你还好吧?”
今夜仍旧是寒冷的仿佛就要飘雪,红同市的初春总是这样。
天空,月光染着几缕薄薄的云,把星星的光芒掩盖。
一秒,十秒,一分,时间慢慢流逝,我坎坷不安地等待着她回答,体育场内没有多少人,安静得可怕,她不应该没听见我的声音才对。
“小叶?”
我又问了一遍,因为某种不安的缘故,我的声音也变得不自然了。
然后在我眼前,她的表情从一潭死水开始,慢慢变得让人害怕,那不是哭泣或者愤怒,而是笑容。
人类最可怕的是什么表情?对此时的我来说,是笑容。
人在微笑时需要调动十六块面部肌肉,额肌、枕肌、眼轮匝肌、口轮匝肌、提上唇肌、提口角肌、颧肌、降上唇肌、降口角肌、颊肌、笑肌,无论再美丽光洁的脸,在如此多的肌肉牵引后,都会让人胆寒。
比起凶神恶煞的般若,微笑的能面更为恐怖。
她嘴里又开始念叨着什么,最开始声音很低,含糊不清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我才慢慢弄清楚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她的嘴唇一点血色的没有,一直在重复这两句话。
“怎么了,不舒服吗?别让人担心啊。”
我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安地说。
“喂,有必要这样子吗?不就这点小事而已,这样吧明天你请一天假,我带你出去散散心,这件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好不好?”
黎秋叶突然挣脱我的手,捂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猝不及防地说:“不行不行不行,阿育,我好像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一定会弄清楚,一定要弄清楚,既然不是许姐做的,那问题肯定出在其他有钥匙的人身上,不对不对不对,不是这样,我要再去506仔细看一次,但是他们现在把锁换了,不让我去,怎么办该怎么办?啊对了对了对了对了!我知道了,去找林雨,她能弄到,能拿到钥匙吧?哈哈哈,最后还是要相信她,明天,明天我要再去,一定要再去!”
她以极其不正常的神情,比手画脚地对我讲着胡话,人在异常时,总会感觉内心深处传来莫名其妙的恐惧,此时的黎秋叶虽然没有口流涎水的症状,表面上甚至勉强保持着理性,但在她意识恐怕已经被恐怖占据了,所谓失魂落魄即是这种症状吧,曾经听说过,精神正常的人在面对精神失常的人时会闻见老鼠的味道,可是……
我向她靠近着,不行,还是什么都没闻到。
直到二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我张开手拥抱着她,黎秋叶似乎短暂地愣了神,随后也伸手紧拥着我,可是不行,闻不到。除了淡淡的月桂般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疯狂的味道,今晚下雪了吗?好冷,我贪婪地感受着黎秋叶的温度,她的身体太过瘦小了。
操场上的人很少很少,运动鞋的鞋底踏橡胶跑道上发出闷响,有节奏地回荡在我耳边。
除此之外,在离我耳朵更近处,传来了抽泣的声音,我拍了拍她的后背,此刻我无法说出什么安慰的语言,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向她传达我的心情,哭泣不是丢人的事情,一个人无法支撑的时候,感到痛苦或悲伤的时候,就尽情向信任的人倾诉吧,能有释放自己压力的对象是件好事,如果总是把眼泪咽下去,可是会成为污染心灵的慢性毒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