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黎秋叶约定的见面地点是工厂门口。
我们计划乘坐20路公交，去红同市的森林生态公园，那里是一片还未怎么开发完善却深受市民喜爱的登山点。这个季节正是欣赏自然风景时候，虽然现在的天空阴沉沉的，让我的心里也提不起劲，但为了黎秋叶的状态着想我也只能强装成兴致满满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强烈要求她请假了一天，以这样的精神状况怎么能工作呢？与其在车间里因为赶不上流水线速度被骂，不如彻底休息一下，如果担心费用，我来出也行，我可以付这一天的工资，昨天夜里我如此对她说。
为了方便活动，我换了一件连帽冲锋衣和涤纶运动裤，背对着远处吹来的风，站在厂门口这条铺着稀稀落落地砖的人行道上，时不时往里面张望，不久前和黎秋叶通过电话，她应该也快出来了。
说起来最近对于时间越来越没有印象了。
大概五分钟？十分钟？总之经过半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后，才看到黎秋叶一路小跑着出来，她今天穿了纯白色的卫衣和尼龙休闲裤，气色看上去也比之前好一点，昨晚睡得应该不错吧。公交车也恰好从远方出现了，我向她招了招手，让她再跑快点，还好没错过这班车。
20路可以说是红同市路线最长的公交车，从公交总站出发，经过东郊的红同工业园之后，一直横穿几乎整个市区，才抵达终点站红同生态公园。
今天不是休息日，前去公园的人很少，车子在生态公园的站台停靠时车上只剩下我和黎秋叶两个人，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里我们都没怎么交流，我也尝试过提起话题，比如说起今天想去什么地方玩之类的，但她好像完全不感兴趣，只是一直望着窗外，我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
虽然出来得比较早，但我们到公园之后也已经快十点了，依然看不见阳光，四周的树叶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响动，我们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排地走在登山步道上，这里的气温比市区还要低一些，穿了三件衣服的我都能感觉到阵阵凉意。
登山道不到两米宽，全部用粗石板铺成，两侧是未经过打理的林间荒地，枯枝败叶下藏着星星点点的花朵。
黎秋叶的脚步很快，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我的前面，看来她比我想象中擅长运动。
我在后头勉强地跟着她，上山的路虽然不算太陡，但随着时间推移我的小腿也渐渐变得酸痛起来，迫不得已，只好让她停下来等等，一起去附近的亭子里坐一会。明明是自己要求她出来的，还想给她打气，现在却表现得这么没用，我真是感觉到羞愧。
我拍掉了长条凳上的落叶，坐在上面大口喘着气，刚才的寒意已经完全被驱散了，甚至有种想把外套脱下来的冲动。
黎秋叶安静地坐在身旁，我没感觉到她有怎么喘气，明明刚才走到这么快，真是不可思议，她眨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又回到了往常的样子。
可是我依然有种怪异感。
为了试探一下，我强装笑脸，用轻松的语气说：
“小叶你体力还真好，爬了这么久的山，大气都不喘的。”
果然，她对我的话完全不想搭理，我还以为她能够答应我今天出来说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还是这样。
唉，又碰壁了。
我为了掩饰尴尬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十一点了，这附近也没什么吃饭的地方，不过我口袋里有放两个袋装的菠萝包，可以先吃这个应付一下，然后再下山去找店铺。
我转头看了一眼，鼓起勇气，将其中一个菠萝包递过去。
“肚子饿吗？要不先吃点东西，现在也快到饭点了我们待会直接下山吧。”
黎秋叶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也不伸手去接，让我的手举着面包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你还在生气吗？”不停地被冷漠对待，让我也感到不耐烦了，“喂！小叶，你到底怎么了？不就是那一点小事而已你至于这样吗？！”
越说下去，我的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大，真是奇怪，为什么我会这样歇斯底里？我自己也搞不懂了。
现在黎秋叶的这副样子让我想起来一个很讨厌的家伙，林雨。这双目中无人的眼睛和高高在上的神情，跟那个人一模一样，我的手突然一阵颤抖，面包掉在地上滚到一边，黎秋叶像没看见一样，拍了拍衣服，自顾自地起身，向山下走去。
“你要去哪里？！”我向她的背影大喊。
“下去吧～”
黎秋叶突然回头，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这里有老鼠的味道，没闻到吗？”
◇
红同市生态公园的位置很偏僻，想找到一个吃饭的店铺都很难，我和黎秋叶两人顺着公园外的马路走着，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镇，里面有几家简陋的快餐店，虽然不太想在这地方吃饭，但走了这么久的路肚子已经饿到不行了，眼下可不是能挑食的情况。
我随便找了家店，点了两份红烧肉套餐，没有事先问过黎秋叶，一是我现在不太想和她说话，二是我也没必要听她的意见，出钱的人可是我，至于她喜不喜欢我才不管。
我们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上，桌面虽然有擦过但在反光下依然能看见油渍，我只好抽了几张卫生纸把自己面前的那块地方再仔细擦了几遍。
黎秋叶直直地看着我的动作，紧咬着下唇，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怎么了？如果你说不爱吃红烧肉的话我可没办法，已经点好了，不喜欢吃的话就倒垃圾桶里吧。还挑食，以为自己是小孩吗？也难怪你只能在电子厂里待着。”
拜她所赐，我内心中升着一股无名火，语气也变得相当恶劣，可是，我原本并不想这样，说出这话的第一时间我就后悔了，她现在还处在巨大的打击之中，我却说了这种过分的话，真不是个东西。
“我只是突然想到了那个案子的事情～”
她对着我微笑，换作之前可能会让我感到温暖和治愈，但现在却只有愤怒，特别是听见她又提起案件的事情，我实在忍无可忍的握拳重重捶了一下桌子，把装调料的两个陶瓷瓶都砸得从桌面跳起来，黎秋叶也没有预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她捂着嘴，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
老板和另外一桌的客人都往这边投来好奇的眼神。
“对不起……”
我低着头将头发捋向耳后。
黎秋叶双手靠在桌上，十指交叉托着下巴，我心里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居然会自认为对她已经十分了解，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了，很多时候，我对于他人的了解只会停留在表面曾经的老师，常见到的公交车售票员，楼下的邻居，对于这些不算太熟悉的人，我只能了解到他们的第一面，即他们以社会职位与我相处的那一层，也就是所谓的泛泛之交吧，除了年龄性别工作单位以外，我不清楚他们喜欢什么，经济状况如何，有没有子女，身体有没有疾病，一个人的时候会干什么，是不是无神论者，会不会去红灯区，是不是同性恋，是不是恋童癖，有没有吸毒，有没有蹲过监狱，曾经打过人吗？曾经堕过胎吗？曾经杀过人吗？这些我全部都不知道，他们同样也对我一无所知，这样就够了，我只要与他们保持最低限度的联系就足够了，二十多年来的人生都是如此。但黎秋叶是少数几个让我有兴趣想了解的人，我原本以为自己看见过她假装坚强的外在，还有实际上相当脆弱的内心，她应该毫无保留信任了我，可为什么现在面对她时，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与害怕？
留着络腮胡的老板将饭菜端了过来。
盘中的肉飘着一丝热气，米饭看上去却硬邦邦的，肚子虽然很饿，我却一点食欲都没有，想必是前意识在阻挡我的进食欲望吧，真奇怪，明明不进食就会死，食欲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欲望，但我的潜意识却阻止了它，我的脑海中没有一点吃东西的想法，我看着盘中的饭菜，感觉胃里一阵翻涌，急忙捂住了嘴防止吐出来。
黎秋叶对我的反应不理不睬，自顾自地夹着菜。
“阿育，你有没有感觉过在某一个时刻，比如全身心投入工作或者和别人聊天的时候，自己的脑海突然变得一片空白，这种情况怎么形容呢，就好像宴会中的一大群人在某一时刻突然地全部闭嘴了，从热闹变成死寂，这个现象大概会持续数秒钟，那之后一起又照常进行，有人把这个现象形容为天使从上空飞过。”
我一脸茫然地听着黎秋叶说那些不知所谓的话。
“所以这个现象具体又是为何会出现，为什么人们会有这种仿佛被夺去意识的状况发生呢？我查看过许多关于这个问题的解答，几乎都是从生理角度来解释，但为什么平时健康的人会突然发生此类情况？要解释这个，就得再从背后去发掘原因，比如有可能是因为短暂性晕厥，那为什么会发生短暂性晕厥的现象？有可能是因为脑供血不足或是低血压的原因，而低血压的原因又出于身体过度消瘦或者营养不良，总之关于一件事情可以顺着这条因果链条来一步步地追根溯源下去，追寻到我们脚下这颗星球的诞生，追寻到138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之前，在这个因果链条的起点一定会有一个绝对的起源，它是宇宙中一切事物存在的源头，用某个作家的话来说就是根源，也就是哲学中的形而上学和本体论。因为有根源的存在，宇宙过去到现在的一切都能从中找出其的因，把因果这个佛教词分开来看，因是能生，果是所生，世间所有奇闻逸事不外乎是因果关系，了解这一点就能明白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无原因之事，一件事情的发生必然是由众多原因造就的结果。”
“你到底，想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