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伴随两道缓缓流淌的泪痕消逝,颠簸的车厢中瑞奇·弗莱尼醒来。她眼神如熄灭的火炬,脸颊苍白如纸,嘴唇仍然湿润,有人在她意识昏沉时为她补充了水分,她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毛毯,为衣物残破的她驱散了寒冷。
车厢中并未有其他人,瑞奇缓缓起身,她将身体用羊毛毯裹紧,只有白皙的双腿与脏兮兮的脚丫露出来。
静谧的氛围令她短暂的感到安心,一股浓烈而迷人的花香从帘子外与微风同行而来,萦绕在鼻子的周围,窜入了伤痕累累的心灵。
孤独渗入骨髓,疲劳溢出皮囊。瑞奇浑浑噩噩,活像一个麻木、僵硬的人偶。但始终有什么东西在诱惑她,耳边反反复复,心里不断敲打……
她颤抖着推开门帘,温暖而耀眼的阳光盈满了眼眶,湛蓝天空中云彩与白鸟齐飞,柔软清凉的东风拂过一望无际的花海,战火中逃亡的孩童们相互追逐,花瓣纷飞,嬉笑连连。
贝森港的难民在这天穿越了奥雷米亚王国最美丽的花海。
瑞奇望着如油画般美妙的风景,一个人伫立在马车上,她披散的酒红发在风中尽情摇曳。
“瑞奇小姐!你醒了啊,看来你已经没事儿了,瞧瞧你的笑容。”克林顿医生从队伍的前端赶来,他必须得看护好这些孩子。
“嗯?我……我在笑吗?”瑞奇感到惊讶,她轻轻抚摸着嘴角,感受到那喜悦的弧度,指尖与洁白的牙齿相碰,她猜测,这肯定是她这辈子最灿烂的笑容。
“孩子们在车上太闷了,整好路过这片花海,我就想着,反正这也是最后的时间了,不如让大家玩个够儿,如你所见,这些小鬼一边追着车队跑,一边在花海里打闹……有点头疼了。”克林顿医生为这幸福的烦恼而发笑。
望着远处嬉戏打闹的孩子们,瑞奇双手托腮,缓缓蹲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不减,眼神却比刚才更温柔了些。她心想,与此时此刻的这份美好相比,那些令人疲倦、烦恼的事物都没有意义。
但这份美好不过是短暂的,是人类灭亡与可怕战争的间隙,是片刻中的片刻,是偶然中的偶然,是枪决前的寂静……
想到这瑞奇的眼神再难掩失落,她终归没有办法化解这场浩劫,面对一个不可战胜的敌人,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似乎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少女娇柔的肩膀。
她想念在神秘之眼报社虚度、荒废的工作;她想念在“现实的领地”中平淡、稀松的日常;她想念在王宫中富有、无忧的生活。
伴随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深,灵魂的重压似乎也就越大,短短几月,就放大到了瑞奇都无法承受的地步。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作为亵渎母神,她尚且没有神权;作为变革者,她尚且没有能力;只有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时,她才有了那么一份独属于自己的天真。
“抱歉……克林顿先生,我可能会辜负你们对我的期望……”瑞奇掩饰不了内心的忧郁。
“不必抱歉,瑞奇小姐,真正该道歉的应该是我们,是我们不顾你的意愿,自私而又傲慢的将救世主的光环套在你头上的,我们太幼稚,认为会有一个超脱凡俗的存在能救我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克林顿医生真诚道。
“我、我真的能逃吗?”瑞奇心中犹豫不决,她既不能允许自己对灾难视而不见,却又苦于战争所带来的灵魂深处的病痛。
“作为大人,我不会逃。但你仅仅是一个十七、八的丫头,这时候不该想着怎么打仗,而是该好好读书,或者和朋友一起喝下午茶。”克林顿医生抚慰着她的伤痛。
久久的沉默着,她没有办法去说“不”字,她从未有过这种疲劳,心想:“也许,我真的可以放下了……”
“瑞奇姐姐!你快看,这是我们用十八种花做的花环!蝴蝶也很喜欢呢!”孩子们围拢过来,原来他们东窜西跑是为了给意志消沉的瑞奇送上花环。
瑞奇的水眸中荡漾着色彩缤纷的花环,芳香扑面,蝴蝶飘舞,腼腆的菲尔亲手为她戴上。不多时,一个美丽而纯洁的精灵少女呈现在众人眼前,有只黑蝴蝶站在了她微微翘起的鼻尖,一些花瓣落在了那温暖的羊毛毯,随之而来的是少女动人心弦的美妙一笑。
“谢谢你们……”她感动地说,声音宛若清泉。
孩子们都愣在原地不说话,纷纷被瑞奇的容颜吸引,就连匆匆赶路的同行者与克林顿先生也忍不住为之心动。
“你果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诅咒般的话语在耳边响起,瑞奇心脏一颤,阴影撕裂阳光压抑着她的灵魂,身体的每一处残破都流淌着屈辱的鲜血,沿着心脉蔓延全身。
创伤所致的眩晕中她视物朦胧,从马车上摔了下来,寒冷,刺骨的寒冷,疼痛如钢钉砸击着骨骼,她呼出寒气,用单薄的双手抱紧身体,而这无法为她提供分毫的温暖。
花环从头顶滚落,散落在车轮印中。
“瑞奇,你怎么了?!”克林顿医生见状立刻上前,孩子们则只能担忧地望着她。
瑞奇颤抖地拍开伸过来而手掌,眼眸冰冷无神地望着克林顿医生,她坐在泥地中不知在挣扎些什么,不断地向后边退去,将能触碰到的一切事物砸了过去。
克林顿医生被石头砸到了脑袋,他连忙举起双手,一边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一边以安抚的口吻说:“深呼吸……深呼吸……瑞奇,这里很安全,我会保护你的,你瞧瞧,这些都是爱你的孩子们,没事了,没事了……”
疲劳袭来,瑞奇呼吸减缓,她像是一朵凋谢的花朵蔫了下去,凌乱而倔强的蜷缩在翠绿的草地,在蝴蝶们的慰籍下长眠。
“克林顿先生,瑞奇姐姐是怎么了?”孩子们担心地问道。
“她似乎遭遇了很危险的事情,留下了心理创伤,这也和她习惯性的给自己内心施压有关……总而言之,你们要多陪陪她。”克林顿医生对孩子们说。
菲尔缓缓靠拢过去,她心疼地抚摸着瑞奇的额头,回想起孤儿院时那改变她人生的一吻。
“一定要好起来了……”她呢喃道。
克林顿医生将瑞奇抱起,她真的很轻,脸颊向着一侧无力的下垂,呼吸也十分的微弱,脚丫沾满了泥泞。
安置在车厢之后,克林顿医生再次为她盖上了毛毯,这回孩子们对她不离不弃,一刻也不从她身边离开。
克林顿医生满心担忧地跳下马车,他又一次坚定地认为——不能将救世的重担压在这个轻盈、娇柔的女孩身上。
当克林顿医生准备回到车队前端时,余光中出现了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熟悉身影,他在惊讶之中猛地转身,双眼凝视着。
“莱斯利小姐……”他认出了这个手提重刃、杀气弥漫的女仆,只是那双清澈而透亮的双眸已经被冷漠所取代,与监狱中关押的重刑犯再无区别。
“好久不见了,克林顿先生,你做了多余的事情,趁着我还没有杀心,快把我的心上人儿送回来。”莱斯利嘴角撑起一抹撕裂般的笑容。
“你不可能是莱斯利,看来正如瑞奇所言,你是寄生在她身上的魔鬼……”克林顿医生仍然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他曾对莱斯利怀有爱慕之心,曾想过追求那个勤劳朴实的女孩,而这都因他的怯懦才没有实现。可如今一个魔鬼却顶着他喜爱之人的脸颊,做着伤害别人的事情……
“是又如何呢?现在莱斯利在我的手上,只要我想,她随时都可以成为我灵魂的养分,你们对此没有任何的办法,现在,听我的,快把瑞奇交出来,我和她之间还应该有更多的故事。”莱斯利褐发飘动,眼神中有过一丝贪婪、淫邪,这在那曾闪烁光芒的女仆身上格外突兀。
克林顿医生沉默不语,临时医院中莱斯利的光辉形象与这一刻被魔鬼侵占身体的堕落模样形成了强烈对比,两张面孔在他打了结的心中不断徘徊。
但这个在手术室身经百战的男人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他屏住呼吸深度思考,在脑中罗列出“重要”与“次要”,得出了一个结论——帮助瑞奇与孩子们是重要的,而拯救莱斯利这件事本身存在太大的不确定性,几乎称得上希望缥缈。
他重新睁开双眼,面对心中所爱之人。
“抱歉……我并不能拯救所有人。”克林顿医生深陷绝望,他将在战争以前的太平间,贝森港的临时医院,一望无际的墓地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这次,聆听此言的不是救治无效的死者,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说罢,克林顿医生血脉膨胀,亵渎之水浸润全身,在莱斯利的注视下化作身高数米的巨人,掀起“呜咽”的狂风席卷整片花海。
他在撤离贝森港时毫不犹豫地饮尽黑魔药,获得了这恐怖的巨人之力。他以俯视角望着眼前不慌不乱的莱斯利,伴随轰隆巨响,他迈开了巨大的步伐,双腿发力,踏碎生长鲜花的土地,山石般的拳头裹挟破风之势砸了过去。
而莱斯利却显得游刃有余,她端起了重刃,在一阵吹起的拳风中挥砍。面对那锋利的刀刃,克林顿医生没有半分退缩,规避了攻击转而又重重地砸在了刀的横面,只闻一声刺耳、尖锐的金属摩擦声,重刃摔落在地。
这时莱斯利以灵动的身姿脱离克林顿医生拳脚所能及之地,她迅速拾起重刃,身形隐匿在大片的花丛之中,沿途的花枝被斩断。
克林顿医生双眼死死盯着这个移速加快的家伙,等待着规避下一次的进攻。
忽然!一柄重刃从花丛中飞来,他闻声躲闪,重刃插进了土地,莱斯利却不见踪影。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转身,见到一个融入阴影的身形向着车队的方向追逐。
克林顿医生来不及多想,快步追上去,紧接着他感到脖颈传来一阵冰冷,视野天旋地转,他先是看到了地面,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巨人化的身体,余光中还隐约见到了腿脚。
“噗咚……”克林顿医生的脑袋滚入一片芬芳斗艳的花丛。
这时候下起了血雨,染红了洁白的花朵,血水沿着泥土的纹路静静流淌。
他深邃而遗憾的眼睛没有闭上。
望着那血雨中摇曳的花朵。
也许……他回忆起了妻子过世躺入棺椁中的那天。
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