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片密林,还是那块墓地。
母亲沉着脸,走到外婆墓前,将准备好的纸钱点
上,再借着这火苗点燃几柱青绿的香。
我和夏霖溪就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和那块已长有斑斑青苔的墓碑,沉默着。
“妈,我来看你了。”
“妈,自从你走后,我偶尔会梦到你,你还像小时候一样摸着我的头,给我讲故事……”
母亲说了很多,在平日里,母亲是少言的,自我懂事以来就没听母亲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
母亲说着说着,声音颤抖了起来,并带有哭腔。到了最后,不知是不是压抑太久的缘故,母亲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泪水也止不住,不一会眼眶便困不住它们了。我竟也跟着哭了起来,只是没母亲那么激烈。
突然,母亲望着外婆的坟冢一愣,对着面前的虚无诧异道:“妈?!”
“妈,真的是你吗?”
“妈,我好想你啊。”
嗯?这是出现幻觉了?
「想知道你妈看到了什么吗?」夏霖溪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什么?」
她将手指按在我的额头,我的大脑顿时感到一阵清凉。再看看周围,所有事物都变得无比清晰了。
我看向母亲的前方,在墓上飘摇着一个白色的人影,细看,是外婆。
「那是外婆的灵魂吗?」
「可以这么说,你母亲的感知力很强,自然能看见。」
“妈,我过得很好,城里很方便,什么都有。”
是见家长会说的话呢。
“是嘛。”语气冷淡得不像外婆能说出来的。而且这声音不像是声带发出的,更像风发出的。
“对了,妈,你的那套衣服我带来了,果然还是还给你更好。”
衣服?难道是那件?
“你真的不想接手吗?”
“不,不想,我并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外婆摇了摇头:“你走吧,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这是怎么回事?
听了这话,母亲一下子变了脸色:“为什么?难道我们真的要一辈子都守在这里?就为了那一个虚无的传说?”
“你不明白,这是我们这一族的使命。”
“使命?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搞那一套迷信,你甚至连守护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母亲的语气激烈了起来。
外婆摇了摇头,背过身去。
母亲见状,说:“你在这里守了一辈子了,你又得到了什么?自我安慰吗?”
随后,母亲起身,又说:“我绝对不会和你一样将自己的一生全部浪费在这里。”
然后就快步离开了。不过,与其说是离开,更像是逃跑。
外婆长叹了口气,然后看了看我们两个,慈祥的笑了笑,带着满脸沧桑。之后又消失不见。
我呆在了原地,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从和气到争执再到最后母亲的离开,我宛如置身事外,完全没跟上发展。
过了好一会,我才回过神来。看向了旁边的夏霖溪。
也许是感觉到母亲已经走远,她开口笑道:“嘿嘿,跟我想的一样。”
“啊?原来你早就知道会这样,那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啊?还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先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几十年前,在这祠堂里一个女孩呱呱坠地。她的家人把她当做至宝来对待,以至于女孩从小就能很快乐的成长。
“而这女孩也不辜负父母的好意,在上学前就展现出非凡的聪慧。记忆力极好,几乎过目不忘,对待问题更是举一反三。正因如此,她的求知欲也比其他人强。在她会说话以后,几乎每天都能提出新问题。当她的父母再也回答不上来她提出的问题时,他们就明白了,应该把她送进学堂了。
“而这也将成为女孩一生的转折点。如果她父母没送她去学堂读书,她也许会像她的祖祖辈辈一样——在山里长大,最后接替她的父母,一辈守在这座祠堂。
“可她被送进了山下的学堂,那里有许许多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对这个出生起就没怎么下过山的孩子来说,那山下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拜她的聪慧和极强的求知欲所赐,她不仅成绩名列前茅,而且在三年级时就学完了小学所有内容,并且都明白得透彻。这也赢得了几乎所有大人的夸奖,而这些夸奖也理所应当的成为了她求知欲的肥料。
“渐渐的,不仅仅是学校的书本不够她读,是整个县城里有的书都不够她读了。于是,她的父亲就和她约定好每个月带新书给她看。可当她问起书本的出处时,父母总是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直到有一天,她开口向她母亲问:“妈妈,山外边有什么啊?
“母亲听了这个问题后头一次对她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因为每每有人问起这个问题时那他一定是对山外有着向往的。而这‘向往’对他人来说无所谓,对他们家族来说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
“为什么啊?”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而且具体的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反正他们家族有个祖训就是‘尽瘁以守’,就是竭尽所有来守护的意思。
“说回正题,她母亲自然是不能告诉她女儿山外的事情,那只会为女孩种下离去的种子。当然,也不能骗她说什么都没有,因为母亲知道女孩的聪明,不会相信这些鬼话的。所以,她就编了一个山外全是恶徒的故事。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女儿的聪明,但女孩也察觉到这个问题是母亲忌讳的,此后也不再提了。只是将对外面的憧憬埋藏在心底。
“这日子也,也就这样过去了,只是女孩变得沉默寡言了,经常还会去后山里一个人坐着,望着山外的方向发呆。
“其实如果就这样呢,她们后来的矛盾也不至于那么激烈。
“这天,山外来了一个研学的青年,他在参观小学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位甚至可以被称为天才的女孩。青年不想女孩被埋没,便主动来到女孩的家里,请求让女孩去外面学习。可显然,女孩的母亲是不会同意的。百般无奈下,青年放弃了。
“因为这事,女孩变得郁郁寡欢。也是巧合,母亲那天后就要离家几天,而父亲不忍心看女儿这样子下去,就瞒着母亲将女儿送出去了几天。可坏就坏在母亲提前回来了。母亲开始还以为是下山买东西,可他们整整过了一天才回来。而这一天里,母亲自然是毫不费力的就打听到了他们的去向。
“他们回来后,女儿显得很高兴,以至于都没注意到母亲阴沉如黑夜的脸,兴冲冲的就跑过去,嘴里说着:‘妈妈,山外边一点都不可怕,外面好多我没见过的书,还有好多我没见过的东西,我们以后去外面住吧,这里……’还没说完,迎接女孩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女孩扇倒在地。母亲打完就心疼了,这还是她第一次打女孩。但她心中的坚持还是让她不得不对女孩厉声道‘不许再说外面的事了。还有,读完小学就辍学吧,以后也不要想着山外的事情了,生在我们家是没机会的。’
“母亲说完这话就转身进屋,父亲也跟了进去。女孩只得捂着痛得麻木的脸,听着屋里的争吵声抹眼泪。
“自此,女孩沉默了不少,除了必要的家务和农活,她都一个人静静地发呆。父亲终于是于心不忍,偷偷给女孩买来书,又悄悄地带女孩下山,使女孩得到起码的慰藉。
“后来啊,山里邻居家孩子因赌气而离家出走的事情传到了女孩耳朵里。这事就悄悄地在女孩心里种下逃离的种子,并在女孩对外界的向往下悄然生长着。
“终于,即将年满25岁,而生日当天,她将正式接手这个祠堂,直到下一代到了25岁。女孩的母亲在生日的前几天,给女孩做思想准备,她说:‘女儿哟,这是我们这一族的使命,等你接手这个祠堂的时候就知道了。’
“女孩没说话,她明白,这祠堂将是父母送给她25岁的礼物。如果她就这么欣然接受了,也可以等到在自己孩子25岁时去到山外,但她不能等了,她等得够久了。于是,她决定在25岁前一天的晚上逃跑,将这份自由昨晚生日礼物送给自己。
“其实女孩早在那个耳光后就开始策划这场逃跑计划。她早已经记清楚了山里的每条路,早已经记清楚了从山下到火车站的路。这条路她已经在脑海里过了无数遍了。以至于到逃跑那天晚上,她跑得特别顺利,顺利到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就一直跑啊跑,直到跑到火车站。这时候她却迷茫了。毕竟她就出去过一次,哪知道去哪啊。但她很快就不迷茫了,因为出去比什么都重要,管他是到哪。
“于是她就继续沿着铁路跑,直到精疲力尽。不过她运气好遇到我把她给救了。
“后来到了城里,靠着她的聪明和努力倒也混得不错。再后来就成家了,有了你。那时她对她母亲的怨念就没那么重了,毕竟有那么句话叫‘眼不见心不烦’嘛。而她母亲似乎也妥协了,她们电话时她母亲从不会主动提前以前那件事。
“到后来她父亲去世,她母女才得再见一面。双方怨念少了,更多的是思念了。
“好了,这就是你母亲的故事了。”
我坐在地上静静地听完她的讲述。
“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啊?”
她笑了笑:“这山里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就像你说的,这山间的风、雨、草、木都会告诉我。”
合着真是山神了呗,不对,或许叫土地更合适?
“那现在我们该干什么?”
“等着呗,反正这俩现在肯定都听不进去的。该吃吃该喝喝,明天再说。”
“行吧行吧。”
于是我们伴着虫儿们的夜曲回了家。
母亲回了房间,房门紧闭着。我做了晚饭,去叫母亲,母亲没有应。
躺在地铺上,听着夏霖溪的呼吸,想着母亲的事情,辗转难眠。
我坐起身,月光打在夏霖溪的侧脸上,闪闪发光,只是我还无心欣赏。
出去走走吧。
就这样,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静怡的院里,月光清澈。
我穿过厨房,来到后院。后院里被月光灌满,静怡在院子里游走。
后院的栅栏门开着,是我忘了吗?
过了后院,穿过竹林。竹林里的清冷冲淡白天的炎热,不知何处藏身的虫儿们奏着轻盈的曲调,我只觉心旷神怡。
过了竹林,就是那片能望见小镇全貌的空地。我无事时会在这里发呆。
这是这次空地并不空旷,因为那里坐了个人。
那是……
“妈?你怎么在这?”
把我妈吓了一跳,猛地转身。
“臭小子,吓死我了。你怎么来这了?”
“这个,我,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妈妈,你呢?”
“一样一样。”她拍了拍旁边的地,“过来坐。”
我在母亲旁坐下,和她一同看着夜色中的小镇。
月亮半明半隐,小镇昏昏暗暗。唯有几户人家亮着灯,却更显单薄。
“儿子啊,你觉得你外婆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突然问。
我不假思索的说:“是个善良、慈祥、温柔的人。”我顿了顿,想起夏霖溪讲的故事,又说:“不过某些时候会很固执吧。”
母亲笑了笑,又说:“想知道下午发生了什么吗?”
“想。”
虽然是听夏霖溪讲了一遍,但听听当事人视角应该也不坏。
母亲用温柔平和的声音讲述着这个故事。情节上与夏霖溪讲的大差不差。只是有些地方带着鲜明的主观情绪,甚至用词有些过激,但也听得出来母亲对外婆并不是只有恨。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小时候居然和狐狸状态的夏霖溪有交情。
“……刚开始时,我每每靠近她,她总是会逃走,后来碰巧我在吃东西,看见她在不远处张望,便分出一半递给她,她谨慎地走过来,叼起吃的就跑了……”
听到这里,我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画面来,便不由得笑出声来。
“怎么了?”母亲被笑声打断,转过头问。
“没,没事。还真是只贪吃的狐狸呢。”
“没,没事。还真是只贪吃的狐狸呢。”
母亲笑着摇了摇头,说:“确实是只贪吃的狐狸,每次只要有食物都很容易接近她。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很感激她的陪伴呢。”
我点了点头。
母亲接着讲下去,讲她如何如何逃跑,跑到车站又是如何如何不知所措。
“……后来,我干脆就沿着铁路跑。我跑啊跑,一直跑到月亮已经很高很高,最后实在跑不动,就倒在了铁路边。”
母亲停了一下,故意用卖关子的表情看我。
我明白这是在逗我,我也假装不知道后面的事情,问:“后来呢,逃出来没有?”
母亲嗔笑着说:“傻孩子,没逃出来你还在这?”
我假装尴尬的挠了挠头。
母亲顿了顿,接着说:“后来啊,我在朦胧中看见一个人影,再醒来是已经在城里了。说来奇怪,醒来时我并不感觉到累,以至于昨天晚上的逃跑没发生过,但磨破的鞋告诉我那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之后母亲又补充了些,和我听过的差不多。
“……好了,这就是你妈我这么多年来的故事了。至于下午的事,是我看到了你外婆的幻影,她劝我回来。我回想起以前的事,就和她吵了一架。说起来也不是多大的事。”
“这样啊……”
母亲沉默了会,问“儿子,听完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我不好说。”
“没事,你说就是。”
“我觉得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外婆有错母亲同样有错。”
“说说看。”
“外婆是坚守自己的道,并为此付出一生,这没有错。但外婆为了让你和她走一样的路,磨灭你的思想,将她自己的道强加于你,这就是她错误的。”
“而妈妈你,反抗外婆强加给你的思想,这没有错。但你对外婆的坚守不置可否,完全否定外婆和祖辈所坚持的,这就是你的错误。”
“其实归根结底不是别人怎么怎么样,而是自己怎么怎么样。自己坚持的东西就坚持,不强加于人,也不否定别人的坚持,这在我看来才是正确的。”
母亲沉默了。一会,母亲开口:“这样吗……”
“不然明天再谈谈?”
母亲没说话,让她再想想吧。
我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很高了,半隐于云层,透过云缝撒下些光亮。
“天也不早了,妈,咱还是先回去休息再说吧。”
母亲也终于动了:“好。”
我们回到祠堂,母亲看起来心不在焉地回到房间里。应该没问题吧?
我回到房间,正准备睡觉时忽然发现夏霖溪不见了。
当我立马起身准备去找时,她推门进来了。
「你去哪了?」
「我看你和你妈谈话去了,我就和你外婆说了会话。」
「啊?说什么?」
「你明天会知道的。」
我还想说什么,她挥挥手打断我。
「睡觉吧,累死了。」
然后她就上了床,不一会呼吸声就变得合缓了。
真是只随性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