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是件无聊的事情，坐车更是。少女已经在副驾座上睡着了。
这种把脑袋歪到一边的睡姿很明显对颈椎不好，但是我并不能腾出手来把她叫醒，还是由她去吧。她应该也很累了。
车子在通往学校的路上前行。
我讨厌学校。我那并不算长的人生中，有一大半花在学校里。学校里没有发生过任何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我几乎每天都在溺水般的痛苦中度过。
人生就是这样的。每个人在每个时段都有自己的痛苦，这痛苦是唯心的。不管是小测试结束拿到一张糟糕的成绩单，还是从学校毕业，找不到能维持生活的工作，都会造成无法逃避的压力。也许在长大后会猛的回过神来，意识到一场小测试根本什么大不了。但在当时，这种压力和面临失业的压力完全一样：它们都意味着世界的崩塌。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从痛苦的钢丝上走过，失足就会掉下深渊。
而现在，我却自己开着车，带着不知姓名的陌生少女前往那所只留给我痛苦的学校。这种微妙的反差让我忍不住想要嘲笑自己。
离开了城区，周围的风景也有了变化。路边不再有高层的建筑，取而代之的是广阔的农田，只是田里只有杂草；路面也变得坑坑洼洼。
柏油马路的损伤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些坑和裂纹并不像年久失修，更像是被重型机械压碎或是被爆炸毁坏的痕迹。如果那些焦黑的坑洞真的是由火药造成的话，前方说不定会十分危险。
更糟糕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开始落下雨滴来，让本就难以行进的路况变得湿滑，我只好降下车速小心通过。
雨点拍打车窗的声音将少女吵醒，她揉了揉眼睛。
“下雨了吗？”
“是的，路很不好走，我们可能得停一会了。”
雨越下越大，我把车在路边倒塌的平房前停下，然后摇上所有车窗，打开雨刷器。即便如此，从车顶流下的水柱仍然严重影响了我的视线，我可没有信心在这种条件下通过这种坑坑洼洼的路段。
我把车熄火，少女也把她的安全带解了下来。
雨一点也没有减弱的意思，水滴轰击车顶的巨大声响充满了小小的车厢，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显得有些寂寞。
“来听广播吧，虽然不知道还有没有信号。”
我打开车里的收音机，可传出来的只有滋啦滋啦的白噪音，调整了半天频道也没有接受到像样的电波。我只好放弃这个念头，打算把它关掉。
就在我旋转那颗旋钮时，收音机突然发出“哔_哔_的响声。与先前的噪音不同，从收音机中传出的声响变得规律起来，同窗外的雨声一起奏鸣。
“它们在歌唱。”少女伸手指向前方。
前方毁坏的沥青路上，几个白点闪过。然后，白点在雨中穿梭，连成一片，犹如纯白的浪潮席卷而来。它们随着雨和电波的旋律，翩翩起舞。
“这是扫墓者们的哀歌。它们在向我们诉说这里的终末。”
少女伸手转动收音机的旋钮，电波声变得更加清晰。我们两个也都停下动作，静静等待浪潮过去。
这些白色的物体通常不会在白天出现，这个时间的浪潮很是反常，但好在它们并没有其他动作，只是跟随着雨滴扫过我们的周围。
也许是雨改变了什么，我得不出值得信服的结论。少女此时正眯着眼睛，仔细地聆听着收音机电波的声音。
她称这些白色的家伙为“扫墓者”。
她与它们有着我所不知晓的联系。
她从电波中，从它们的歌中听到了什么呢？
我的好奇心渴求着答案，我的求生欲又让我畏惧，我不敢迈出触碰问题的那一步。
车窗外的白色浪潮很快过去，天空和大地都变回阴沉沉的灰色，雨并没有停下。电波已经消失，收音机里的声音又变回令人心烦的白噪音。
少女伸手转动旋钮将收音机关闭，车里便安静下来。
“我们……会就这样死去吗……”少女抬头望向我。
唐突的提问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能轻松地死去就好了。不管是在学校里拼命学习还是在城市废墟里挣扎生存，这样的想法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只是年幼的我没有死去的勇气，现在的我没有求死的意义。我便只好如此浑浑噩噩地活着。
我的人生没有什么值得珍重的东西，所以还是结束了的好。但这样的答案只适用于我，并不适用于眼前这位少女。
我不知道她的出身，经历，甚至姓名，更无从得知毁灭一切都寂灭让她失去了多少珍视的东西。她的生命中所遇见的一切东西与我都不同，那么对于死亡，她就一定有一个与我不同的答案。
“我们总会死的，但还早着呢，现在可不是时候。”
我只能给出这样看似积极的回答。
少女又低下头去。
“扫墓者们说这颗星球的寿命已经到达了尽头，它正在步入死亡的最后一个周期。”
“你是如何得知的？”
“电波。它们在电波中歌唱着毁灭与终结。”
我也将视线投向已经沉默的收音机。我没有从电波中得到任何信息。它们的歌并不属于我。
“那么，你觉得害怕吗？”
“我不明白……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活到现在的记忆，也不知道今后要怎样活下去。”
少女将她的迷茫倾吐而出。
“我还不知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也许，不想就这样结束。”
“哪怕是在这种一无所有的世界吗？”
少女点了点头。
这是求生的欲望。是我不曾拥有的东西。不死的躯体留给了求死的我，空白的记忆留给了求生的少女，真是绝妙的讽刺。
“那我们就再努努力吧。”
比起我所追求的死亡，少女所追求的生活似乎更容易实现。那么就让她继续前进吧。不论世界变得怎样，只要她还追求生活的样子，总会有她的一席之地的。
雨的势头已经减弱了不少，天空中的乌云还没有散去，路面上形成了不少水洼。
还是等天晴了再出发好了。我摇下车窗，让雨后的风灌进车窗里，把沉闷的空气赶出去。还不到大幅度降温的时节，今晚就暂且在车里度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