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先生曾言,“I love you”不应该直译为“我喜欢你”,而应该说“今晚的月色真美”,这是东方人的含蓄,那种朦胧的美好比直白的‘我爱你’更加引人遐想,所谓感情,就如美酒一般,经过酝酿后才会愈发醇厚,刻骨铭心。
我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者说是暗恋。
那是我十二岁时的某个夏日发生的事情,我爱上了某个村庄中的女孩,与她的相识再到离别不过短短一月,十五岁的我回首过去,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掺杂,也许这段青涩的初恋会如大部分青春期的少年少女那般,毫无理由地开始,又毫无理由地结束,最后只在记忆深处留下青梅般的甘甜与苦涩,如湖水泛起涟漪。
初恋大多没有结果,所谓美好,大多因其脆弱而支离破碎。
人生真的很长,失恋的苦涩在度过了最初的三个月后就渐渐平息,趋近于无,那些我与她之间本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点点滴滴,最终也在时间的侵蚀下逐渐模糊。
我唯一无法忘怀的只有那首月光曲,原本仅仅是为了回应父母期待的我也渐渐真的爱上了钢琴,我是那种几乎难以主动通过言语表达自身情感的类型,而音乐无需去说,这是灵魂的语言,是东方的含蓄。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雷动,我礼貌地欠身一礼后退回了帷幕,今天是毕业典礼,十五岁的我顺利从国中毕业,并代表班级在毕业晚会上向全校师生表演。
曲目为贝多芬先生的月光,我最娴熟的作品之一,今日的月光已经没有了那晚的爱慕,若有若无的叹息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消失无踪。
我一个人离开了晚会,来到天台看着城市的夜景发呆,一位樱花发色的女生不知怎得找上了我,通红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低着头递给了我一个粉色的信封。
“那个……星野同学,请收下这个!”
我稍微一愣,略微有些好笑,接过信封后轻笑着看向她:“这位同学,请问你叫什么?”
“我,我叫佐井风铃,是三年一班的文艺委员。”她紧张地说道。
我‘哦’了一下,指着手中的信封若无其事地说道:“请问这是情书吗?难不成你喜欢我?”
一瞬间她本就害羞的脸更红了,脸埋在胸间宛如一只鸵鸟。
“很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轻声说道。
“唉?”她愣了一下,紧接着脸色有些发白。
我并没有在意,而是轻笑着将三年前的那件事娓娓道来,回首过去,其实并不复杂,刚刚踏入青春期的我对救下了我的异性产生了朦胧的好感,最后却无疾而终,即便我讲得很慢,十分钟的时间也足以将整件事叙述完全。
整个过程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并没有打断我。
“很幼稚对吧?我承认那时我确实不够成熟,毕竟只有十二岁。”我微笑道。
经过十分钟的缓冲,佐井风铃的情绪已经较为稳定了,犹豫地看着我:“星野同学所说的喜欢的人,就是指她吗,这只是一时冲动,再说,这种小时候的事情,当不得真的。”
“那么,佐井同学如何确认这封信不是一时冲动的产物呢?”我平和地看着她,随即又转身看向城市的夜景,“再说,爱情本就有一时冲动的因素在里面,这封信前我甚至不认识你,我想你也最多知晓我的名字。”
佐井风铃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反驳,我轻声邀请道:“要不要一起欣赏城市的夜景?”
她沉默了一下,来到护栏旁站在了我的身侧。
十分钟后,佐井风铃小声说道:“星野同学,我好像冷静一些了,的确,我们之间几乎一无所知,你的琴声真的很棒,有机会可以教我吗?”
“有机会的话。”
我笑着将情书还给了她,看着她在告别后离开,天台上再度恢复了宁静,又只剩下了我一人。
……不对,应该是两人,有一个家伙比我来得还早,只不过她一直安静地站在天台拐角的另一端,以至于佐井风铃甚至没有察觉她的存在。
晚风真的很冷。
即便是我,站久了也感到一股冷意。
我沉默地来到她的身旁,解开外套披在她的身上,而后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继续看着下方的夜景发呆。
我们间很久没有正常交流了。
触碰到她肩膀的那一瞬,我感觉她的身体有如一块寒冰。
这样下去她说不定会感冒,我说不定也会感冒,只不过今天是毕业晚会,明天无需上学,且出差做生意的父母并不在家,他们并不会知晓发生了什么。
我的身体素质很好,并不是很担心生病,准确地说,除却无论如何都学不会游泳,我几乎运动全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毕业晚会也接近了尾声,看着老师同学们陆续离校,我也迈步来到了她的身旁。
“该回家了,妹妹。”
我轻声说道,她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以手背贴住了她的额头,触感很烫,她的脸颊也带着分不正常的潮红。
我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蹲在了她的身前,轻声说道:“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她依然沉默,顺从地伏在了我的背上,她的身体很沉,如此近的距离下我几乎感受不到她的生气,她的身体很轻,我能明显地感受到,妹妹比一个月前更削瘦了。
我胸口有些发闷,自那件事以后,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呢?
依媛小姐的事情折磨了我三个月,而那之后,我与妹妹相互折磨了彼此三年。
我讨厌她。
她也知道我因为依媛小姐的事讨厌她。
最初的那几个月我甚至不想与她见面,刻意与她分到不同的班,走在路上遇到了也当作没看到。
我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毕竟她是我的妹妹,只是,每当看到她时我都会不可抑制地想起依媛,这让我感到无比心烦。
直至三个月后,我勉强走出了那件事带给我的阴影,偶然间再度遇到她才发现……她瘦了很多,往日的活泼也消失不再,变得有些萎靡。
若是放在过去,我一定会将那个欺负她的混蛋找出来打一顿,现在的我却做不到,我叹了口气,跟着她一起放学回家,过去那三个月,当真是有如做梦一般。
时间回到现在,毕业晚会结束后,我背着妹妹走在街边,不时有路人的目光被我们吸引,只看一眼,就知道我们绝对是兄妹。
毕竟我们是双胞胎啊,五官相貌上有着诸多的相似点,我曾以为我们会一辈子非常要好,曾经……终究只是曾经。
妹妹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在街边诊所的床上,她发烧了,正在打点滴,我则坐在床边的长椅上,偶尔会因为困乏睡着,但很快又会再度惊醒。
看到她醒来,我略微松了口气,打了个哈欠后起身离开了病床:“已经没事了,医生说你受凉了,烧退了就好,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再带你回家。”
我说着退出了房间,一方面此刻的我已经相当困乏,另一方面,我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
上午九点,确定妹妹的情况已经好转了许多后,我背着她回家了。
发烧之后还会有三到五天的虚弱期,而父母又刚好不在,于是这几天只能由我来照顾妹妹,说实话最开始做这种事的我相当笨拙,只是现在,我已经非常熟练了。
是的,我的父母商务非常繁忙,经常出差,而这三年来……妹妹经常生病。
这绝对是我身为兄长的失职,在我的直观感受中,几乎每一次遇到妹妹她的气色都不是很好,即便在我的照顾下她很快恢复了过来,下一次见面时她的情况又会再度恶化。
体检结果一切正常,只是……她确实在日渐消瘦。
我沉默地熬了碗小米粥来到妹妹的房间,她的视线一直盯着房门,似乎是在等我。
一部无声的哑剧。
身为兄长的我扶着她一口一口地喂她吃下了这碗粥,整个过程她都非常顺从,有点像是玩偶,任由我摆弄着她的身躯。
“真好呢,就好像小时候一样。”
她忽然轻声说道。
我没有吭声,收拾碗筷离开时带上了房门,感觉胸口堵了一口闷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这三年妹妹一直在折磨自己,我也是。
区别只在于她以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折磨自己的身体,我则在消磨自己的心。
曾经认为刻骨铭心的爱被消磨到只剩那曲月光,到最后我猛然发觉,我对妹妹的恨意留下的痕迹,居然超越了所谓的爱。
但我永远不会对她用‘恨’这个字眼,最多只是讨厌,甚至于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在讨厌什么。
夜晚,窗外的月光照在我的胸前,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