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繁華如夢(下)

作者:冬旅 更新时间:2023/9/11 23:47:57 字数:4953

“妹妹,哥哥現在過得很好哦,我碰見了一個很好的老闆。北國很好看哦,那邊真的每天都在下雪呀,但下雪一點都不好,很冷,妹妹你在底下也很冷吧。”

春陽跪在妹妹的墳前,他將妹妹生前喜歡吃的東西擺在墳前,並給他的妹妹燒了紙。

“妹妹,你一個人下面孤單嗎?你見到爸爸媽媽了嗎?哥哥很想你,哥哥本來都想着去見你了,但哥哥夢到你,你說不想讓哥哥下來……哥哥答應你,哥哥不下去,哥哥一個人在地上好好的……”

春陽的眼淚滴落在墳前,那麼長時間沒有回來,墳前已經長滿了雜草。春陽用手將那些雜草除盡,又將墳墓邊上的土弄平。

“哥哥真是沒用,沒有帶你去北國,你明明一直都想去看雪,哥哥看了那麼長時間的雪,真想讓你也見識一下呀。”

春陽嗚咽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親歷了父母的離去,又看着自己妹妹死去,他的精神早已腐朽。如果不是在北國碰見了老闆,他恐怕早就被凍死了。

“妹妹,哥哥要走了,清明哥哥再來看你好不好……到時候,哥哥要給你帶很多好吃的,都是你之前喜歡吃的……你爲什麼要走呀妹妹!你明明知道哥哥有多麼愛你!”

春陽的哭聲響徹在寂靜的原野,這裏無比荒涼,春陽後悔了。他恨自己的無能爲力,連將自己妹妹的遺體帶到北國都做不到。

一個活生生的人,最後就裝進那四方的盒子裏,連一點活着的痕跡都沒有留下。春陽想念着自己的妹妹,也想念着自己的父母,他在這世上,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年後,春陽回來了,他兌現了自己的承諾,給我和老闆帶了很多南國特產回來。

“南國好嗎?”

我笑着問春陽。

他搖了搖頭,沒有透露出一絲苦澀。

“一點也不好,沒有想見的人,還不如這裏,至少還有熟人。”

他的笑容很乾澀,像是硬擠出來的一樣。

“是嗎,那晚上我們喝一杯怎麼樣?”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對於春陽的遭遇,我也深感遺憾。他經歷的事情,可比我經歷的痛苦上百倍之多。

“好呀,正好就着我們南國的特產下酒。”

春陽笑着,也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闆看着我們兩人,臉上的表情稍微的變了變。

在我們看來,老闆無疑是大善人,但在以往,他也並不像如今表現出來的一樣。

老闆去過很多地方,不管是南國還是北國,他都去過,而且還是這兩個國家的首都。但是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回到自己的生長的地方,名牌大學畢業的他,明明可以選擇更好的工作,但他卻選擇了留在這裏。

“我受不了大城市的氛圍。”

有一次我問老闆不留在大城市的原因,他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

“大城市不應該很好嗎,交通便利,到處都是高樓大廈……”

我有些不解。

“我們每個人生來命運就是定下來的,我在那些大城市呆了那麼多年,根本就沒有留下一絲回憶。每天晚上我看着擁擠的人羣,朝着地鐵口狂奔,我就感到我的頭皮似乎要爆炸了。那裏的節奏太快,我不喜歡,我不屬於那裏。”

老闆笑了笑,他沒有留在大城市的理由很簡單,他感覺自己並不屬於那裏。

“是嗎……”

“你能想象嗎?這座小城裏的人下午五點之後幾乎就沒事了,吃飯的吃飯,散步的散步,如此愜意;而那裏,明明已經深夜了,還有忙碌的人羣。閃爍的霓虹燈,空氣中散發的難聞氣味,如夢如幻……”

老闆並不喜歡大城市,他認爲那裏不過是鋼鐵叢林,沒有一絲人性冷暖可言。

“清晨,還沒有睡醒的人們卻就要起牀,上班的通勤時間很長很長;他們不會在意自己吃的是什麼,在吃飯的時候他們總是盯着手機,然後將食物狼吞虎嚥的吃下肚;晚上,有錢人沉淪在酒吧之中瀟灑,普通人則仍在發愁奔波……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那裏不適合我,我是個喜歡慢節奏的人,快節奏的生活將我排斥了出去;所以,我不屬於那裏。”

老闆的戾氣也是在大城市的幾年完全消失的,在那種高壓環境下,他開始追求平靜。最後,他選擇回到了自己成長的地方,在家裏的支持下開了一個小餐館,沒事的時候就去散步燒香,這樣的生活纔是他想要的。

“老闆你可真是奇怪,明明有那麼多人擠破頭都想留在大城市,你卻要回來。”

我笑了笑,農村出身的我哪裏能理解這些。

“圍城圍城,裏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來,很多年前就有人告訴我們這個答案了。”

老闆依舊是那副笑容。

“這裏是我出生的地方,也將是我死去的地方,我對這裏的留戀是無法取代的。有些時候,想太多隻會讓自己變得更加勞累,何必如此呢。”

老闆拍了拍我的肩膀,便進屋了。

晚上,我和春陽喝酒的時候,提到了這件事情。

“老闆是個灑脫的人呀,他清楚自己的定位,哪像我們,爲了生活將自己扮演成了小丑。”

春陽替我倒上酒,笑了笑。

“是呀,我們確實讓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呀,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我們現在能夠穩定,不存在所謂的中年危機。”

“得了吧,我可看過新聞,中年危機指的是那些高端行業的人被小年輕卷,我們這種平凡人,一個廚師一個服務員,算什麼東西。最底層的人,就是我們這種呀。”

“你這話我說的就不愛聽了,什麼叫我底層呀。我們人活着都是有尊嚴的,可不能被所謂的新聞給迷惑了。”

我有些不高興,雖然是廚師,但我依舊沒有覺得自己底層。只要是人,都應該有尊嚴,都應該被尊重,職業應該是不分貴賤的。

“你這是理想主義呀,其實你應該比我清楚的多,我們到底屬於哪一類……”

春陽苦笑着,他很無奈,但他卻無法改變什麼。

“別說這個了,喝酒!”

我舉起酒杯,不想再聽他的廢話。

時光飛逝,一年又一年。

三年後,春陽得了肺炎,死在了小城的醫院。

在此之前,他就比較奇怪了,他去世的前一個月,拿出工資要請我和老闆吃飯。

老闆似乎也知道些什麼,特地跑了一趟寺廟,去給春陽求了一串佛珠。

“我的妹妹真的很可愛哦,我上次回老家,把她的照片拿來了。”

春陽從兜中摸出了一張泛黃的照片,雖然年代已經久遠,但看的出來,春陽將其保護的很好。

照片上是一個笑容甜美的小女孩,扎着馬尾辮,正對着鏡頭比耶。

“這就是我的妹妹,好看吧?”

“小妹妹很可愛的……”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緊閉上了嘴。

“沒事,都過去了……”

春陽搖了搖頭,他發出一聲嘆息。

“其實吧,我真正的名字叫……,我的妹妹,叫做一弦。”

春陽的話我終究還是忘卻了,我不記得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在北國就叫春陽。

但他妹妹的名字,我卻清晰的記得;一弦一柱思華年,是個很好聽的名字。

春陽的葬禮,我和老闆都參加了;其實,送他最後一程的也只有我和老闆而已。

春陽死的時候,都戴着老闆送的佛珠,手裏還拿着他妹妹的照片。

我想,春陽一定很是去見他的妹妹了吧。他一直想把自己妹妹的骨灰帶到北國,但北國的政策卻不允許,而春陽死後,也無法返回南國。

兄妹兩個,一個永遠留在了北國,一個永遠留在了南國。

南北相望,隔着南國的煙雨和北國的風雪。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

老闆出錢在小城買了一塊墓地,並給春陽立了碑。

墓碑上春陽的照片,是病態般的瘦弱,在北國的幾年,他終究還是沒能適應。

而他的墓誌銘,也只有短短一句話,是老闆給他題寫的: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春陽,你走好,這是你最喜歡的煙和酒,兄弟給你送來了;不過,在下面不要帶着你妹妹喝酒哦。”

我喃喃着,將菸酒放在了他的墳前。

那一年,北國的雪下的格外的遲。

“北國今年終於迎來了秋呀,今年應該是個暖冬,可惜春陽沒有挺到這個冬天。”

老闆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他最近很少來餐館,餐館的生意也是大不如前了。

後來,我在收拾春陽宿舍的時候,翻出了一個大箱子。

箱子沒有鎖,我打開昏暗的燈,打開了那已經逐漸腐朽的箱子。

裏面是疊的整整齊齊的衣服,都是女生穿的。

“這些,應該是他妹妹的吧,又或許,是春陽存下錢買的。”

我嘆了口氣,春陽和我說過,他妹妹身體不好,活着的時候就常年坐在輪椅上。

而她妹妹的心願,就是穿着美麗的裙子奔跑。

只可惜,她妹妹死在了南國的烈日之中,春陽又死在了北國的深秋中。她妹妹生前最想看看雪,春陽卻沒有視實現她的願望。

而春陽死的時候,北國也沒有下雪,可能是他憎恨着雪吧。亦或者,他憎恨着自己。

我關上箱子,將其重新封存,這是他留在人間的最後一點東西,我應該好好的守護。

老闆的身體日漸衰弱,他一週只來幾次餐廳,我有的時候甚至能看出他咳出血來。

“老闆,你要不要去首都看看,你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我終於忍不下去,向老闆提出了去首都大醫院看看的想法。

“去看看嗎,也行,畢竟好死不如爛活着呀……”

老闆笑了笑,最終答應了我的請求。

於是我們關了店,我告訴家人要外出一段時間,給她們留了足夠的生活費。老闆並沒有告訴他的家人,他帶着我就去了北國的首都。

那是一座冰雪之城,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壯觀的城市。

“我當年上學,這裏還沒有這麼繁華呢,現在變得更加難看了……”

老闆躺在醫院的病牀上,他依舊嘻嘻哈哈。

“是呀,大城市很難看呢。”

沉默了一會,我點了點頭。

我沒有告訴老闆他的身體情況,在老闆做了各項檢查後,我私自去找了醫生。我哀求醫生先將報告結果告訴我,我擔心如果有什麼情況老闆會受到影響。

老闆雖然是個樂觀的人,但並不代表他想死。

但現實是殘酷的,醫生告訴我,老闆已經是胃癌晚期了。

他責怪我爲什麼不早點送到這裏來,這樣還有一點希望。

老闆的身體一直都不好,但他卻從來不當一回事,看來多年以前,結局就已經註定了。

老闆在春陽死的時候,對我說人的一生都是有定數的,沒有必要去強求。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這是老闆的口頭禪。

老闆的狀態越來越差,我也越來越着急。

於是我瘋狂的打聽,去尋找能救老闆的辦法。

我也和當年的老闆一樣,看看深夜的最後一班地鐵,那些疲憊不堪的人們,將回家的期望寄託在這最後一班地鐵上。他們是節約的,他們舍不得打車錢,更不會選擇自駕出行……

望着那鋼鐵森林,我也萌生出了和老闆一樣的念頭,那就是逃離這裏。

老闆最終還是知道了自己的身體情況,他囑咐我不要再到處跑了。

“春陽,我們回去吧,這裏不是家。”

老闆很虛弱,但他的臉上依舊掛着笑。

“嗯,我們回家……”

老闆是我的恩人,他是大善人,是他收留了我和春陽,如今也該我去報答他了。

老闆給他的家人打了一個電話,那電話那頭則是異常平靜。

我非常不解,但隨後老闆便告訴了我真相。

“我家中兄弟好幾個,我是最軟弱的一個,當初爲了教訓那幫混混,我聯繫了我大哥。本來,我大哥還以爲我是開竅了,但最後才發現,我竟然是幫別人出頭的……其實,我早就和家裏斷絕了關係,家裏人不會管我的,我們回去吧。”

對於老闆而言,他不喜歡他的家庭,但他卻喜歡他的家鄉。所以,他成了家中的恥辱,卻成爲某些人的恩人。

逃離城市,逃離家庭,老闆的一生,都在不斷逃離着。就連他口中的故鄉,也充滿了寒意。

於是我決定不再治療,帶着老闆回去。

可惜,老闆在到家之前就去世了。春陽死的那年是暖冬,而老闆死的時候,卻是小城難遇的寒冬。

大雪紛飛,那年冷的刺骨,冷的寒心,冷的讓人不住的哭泣。

我是個自私的人,老闆在臨走前把早就寫好的遺書交給了我:

“本來,我還以爲我會在你和春陽之前走,想將餐館留給你們兩個經營的……”

老闆說話斷斷續續的,但我卻聽的異常清楚。

“但春陽卻趕在我之前走了,所以,這餐館就交給你了,東西,我都留在我的休息室了……我希望,你也能善待別人……”

老闆死的時候,依舊是那副安然自若的表情。他的性格造就了他,他的性格也害了他。

冰封的道路已經不適合車輛行駛,我就下車揹着老闆早已冰冷的身體向着餐館走去。

我的眼睛無法睜開,但我卻清晰的記得道路;我的身體已經麻木,但我卻沒有感到一絲寒冷;本來高胖的老闆現在卻變得那麼瘦,要換做是以前,我絕對是背不動的。

那場雪下了很久,我的淚卻一滴也沒有留下。

第二天,雪逐漸變小,我處理完老闆的後事,也住進了醫院。那種嚴寒,連鋼鐵都無法承受。

當我出院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了。

我來到了那座公墓,老闆的墳和春陽的連在一起。

老闆的墓碑上刻着一行小字,是他生前最喜歡說的: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後來,我繼承了老闆的餐館,在整理老闆和春陽的遺物時,我發現了春陽留下的地址。

那是他妹妹孤墳的位置。

最后,我决定对不起辜负了的邻家姐姐。清明,我帶着那箱衣服去往了南國,我在南國邊境找到了那座雜草叢生的墳墓。

“希望你在下面和你哥哥好好相處,你哥哥真的很愛你呀。”

我將那箱衣服燒給了春陽的妹妹,我想春陽也應該想這麼做吧。

最後,在清明的那天夜裏,我回到了北國的小城,來到了葬着春陽和老闆的公墓。

老闆的墳前站着一個高大的男人,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老闆的哥哥。

“對不起,哥哥以前不應該這樣對你。”

那是遲來的道歉,但老闆已經永遠聽不見了。

一晃多年,小城依舊是那樣,沒有一點變化。

而我,也依舊守着那些有故事的墳。

至於那些鋼鐵叢林,我則再也沒有去過。

也許,不久以後我也將在下面見到老闆和春陽吧。到時候,可要好好跟他們敘敘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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