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顽童们嘈杂嬉闹的声音戛然而止。
记忆里的身影逐渐和眼前不远处斜靠着月洞门的那圆滚滚小娃娃重合。
日光斜照着，将正在啃手的小小阴影拖长后投射在地面的青石砖上。
终于在散学的时刻，黎若白的小主子才晃动着小身子不慌不忙的来到了学堂。
黎若白回过神来,是还未长成的小人渣驾到了。
自己这个伴读盼了六天，总算是把不着调的小主子盼来了。
当然还是散学的时候。
学堂里哄然响起了比方才嬉闹更杂乱的声音。
“快跑啊，九殿下来了。”
不知道是谁拱火起哄，怪叫了一声。
紧接着，仅仅比小魔头高了半头的小孩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口的小小殿下叫嚷到。
原本那些没有站八殿下的队伍，还在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们，就跟见了瘟神般开始慌忙的收拾桌上书本，三五成群的从侧门一溜烟的跑开了。
黎若白面色微愠。
原本还在心里骂着女魔头的她，竟然从心底里泛起了一丝同情。
幼时的小魔头看似锦衣玉食，倒是没有一个像样的童年，就连个坐伴儿的都没有。
本就良善的黎若白好像有点理解自己家的小饭票为何不愿意出现在学堂之中，想来是在学堂里被孤立了。
一身奶膘的小魔头似是对那些聒噪充耳不闻，只是摇摇晃晃的奔着自己小跑过来。
带着满蓝同情神色的黎若白腰身挺直，在属于九殿下的学案前端身正坐，耐心的等着小主子跑向自己。
那一众跟着八殿下的小跟班里一些身家地位低微的小童，抓着文具慌不择路的冲着那侧门夺门而逃。
嘈乱之中，黎若白面前的书案不知被哪个小鬼一撞，紧接着席案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锐鸣。
她只觉腿上一沉，继而小腹到大腿微有些凉，低下头一看，原是自己的砚台打翻在了案上，墨汁顺着案席淌了一大腿。
白衣霎时间被染乌了一片，
她心里一咯噔，抬手就抓起砚台放回原处，唰的站起身，手指立即也被沾了一手黑墨，墨汁还顺着衣服往下淌，一时间狼狈不堪。
原本侍候在一的几个小书童见状慌慌张张跑过来，捏起自己的袖口，为她擦拭。
糟了。
本来一直在努力的降低着自己存在感的黎若白暗道不妙。
撞翻砚台的罪魁祸首放弃了逃跑，而是吃痛地弯腰捂着方才撞案席的小腿，龇牙咧嘴的哼哼两声，哇哇的哭了起来。
哭成泪人的小娃娃，鼻涕一把泪一把。恶人先告状的抬起小手指向黎若白，随口呵斥道：“你这狗奴才的学案怎么摆的！歪出一截是想撞死我？”
书童默默散开。
还没来得及跑走，挤在侧门的那群小娃娃们也纷纷回头。
被无缘无故骂了一句狗奴才的黎若白倒也不气，只是无奈的抿了抿嘴。
人在席间坐，锅从天上来。
向来宽宏大量的黎若白还犯不上和一个小孩子置气。
好像是朝中哪个大人家的孩子来着？
带小孩子还真是不容易。
心中这般吐槽了一句，黎若白无辜的眨了眨眼，开始组织语言，思忖着怎么哄那个满地打滚的小泪人儿。
“这倒是奇了，你嚎个什么？自己没长眼睛，难不成是她的书案主动走过去撞的你？”
黎若白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到晗月在说话。
虽然稚嫩，却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周围霎那间安静了，那些躲在侧门看好戏的娃娃们也都消了声，低头默默又后退开了几步，面上都露出孩子气的惧色。
那娃娃眼眶还红红的，诧异的张嘴回过头，就见从方才就沉默不语的八公主，不知何时正站在了她身后，还有身后的那个还矮了八公主半个头的混世魔王……
男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骂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混世魔王家的奴才，小脸立马就跟吃了黄莲一样，拧成了一团。
八公主那张小脸同样是肉嘟嘟的，也生了双像晗月那般漂亮的丹凤眼，打量了一眼黎若白，似乎有些紧张，小脸也是涨的通红。
“咱……才不是要帮你。咱是怕你的小主子一巴掌把这弟弟拍成肉饼。”
黎若白闻言眨巴着眼睛打量眼前这个小公主，看着她倒不像宫里那些个“本宫”来“本宫”去的大人物，反倒是跟街坊邻里那些孩童似的，不太拘礼。
转而品了品八殿下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这才恍然大悟。
黎若白面色不改，用余光瞥到了不知道何时一言不发地站在八皇女身后的小魔头。
还未长开的小魔头的嘴角天生微微上翘，精雕细琢的五官上并看不清任何喜怒。那双浅金色的眼睛光泽熠熠，正半眯缝着，一会儿瞧瞧地上灰头土脸还冒着鼻涕泡的小男童，一会又瞧瞧自己身上那片墨迹。
黎若白这才注意到,那只隐没在绣袍里紧紧攥拳的小爪子这才松开手，又背回了身后……
她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有八皇女站出来。
地上的小孩子也就六七岁的年纪，但还是清楚哪些人他能欺负，哪些人他得当菩萨供着。
眼前这位为奴才撑腰的，就是他一百个脑袋也得罪不起的主儿——八殿下。
何况身后还站了一个学堂里有名的破坏王九殿下……
八皇女此时已有些不耐烦，挺直了小腰板，嘟起嘴对着地上的孩童道：“你怎的不说话了？可是咱冤枉了你？”
坐在地上的小男孩是吓得一个激灵，也是忘了腿上的疼痛，恨不得跪地求饶，又想起学堂里不得对同窗行大礼，只好站起来规规矩矩的行礼，颤声答道：“没……没有，是小的自己不小心碰上了桌子，求二位殿下原谅……”
“你当向这个姐姐道歉才是，同孤道歉又有何用？”
小魔头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说道。
虽然小魔头的声音奶声奶气，可言辞间却是威压十足。
眼角还挂着泪花的小男孩低下了头。
学堂里还余下的十几个小孩们全部安静下来，大气儿都不敢喘，与以往散课后的吵闹欢腾截然相反，气氛甚至比先生在时，更为安静紧张。
已经收拾好学囊的孩子规规矩矩的坐着不敢动身，后排的孩子忍不住好奇，伸着脖子看过去，屁股都离了座椅，想看清是哪个倒霉鬼，同时惹毛了两位殿下。
这国子监的预备学堂里里，虽说明文规定免除一切血统身份上的礼仪，可又有谁敢真将皇室龙女看作与自身平等？
不过是陪着大武皇室演一出亲民大戏而已。
就在这时，苦主终于站了出来。
好歹那个冒着鼻涕泡的小男孩也是大臣之子，自己身份低微，还是迅速了结此事为上策。
“姐姐……对不起。”
小男孩冲着黎若白深深的鞠了一躬。
“仆不怪您，今后好好相处便是，此事便算了罢。”
她先是安慰了一句那位小男孩，点了点头。
“走吧。”
八皇女回头看了眼自家的皇妹，看她若无其事的又吃起了小手，于是也松了一口气。
黎若白主动从席间走出来，然后蹲下身，目光柔和，平视着面前的二个小家伙。
紧接着她转过身，又笑着摸了摸对八公主的头。
因两人年龄相差近七岁，黎若白自然是高了八公主一大截，即便是蹲下身，仍旧是一边高。
“谢谢小妹妹为仆出头。”
周围的孩子闻言皆是一激灵，心说这奴仆里可是无人教导？竟敢称公主为小妹妹，岂止不恭敬，简直是僭越！
“咱说了，才没有！
八皇女并没有因为黎若白的大不敬而发火，反倒是小脸通红，哼了一声，迈开小腿一溜烟跑的飞快。
众人哑然，也是识趣的散去，很快，偌大的学堂里也仅剩下这一主一仆。
黎若白跪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小魔头。
“所以小殿下，您为什么不来学堂？就因为他们都不陪你玩吗？”
小魔头无视了黎若白的话，自顾自的啃着手。
黎若白淡笑着，伸出手把那小魔头含在嘴里的手拔出来。
“殿下，小手不能吃。”
小家伙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一把就握紧了黎若白的食指，顺势往自己小嘴里送。
黎若白连忙挣扎着要抽出手，没想到这小人渣的劲儿可不小，仗着自己的年龄优势，居然还抽不出来。
紧接着，指尖就传来一片柔软温热的触感，小家伙毫不客气的吧唧吧唧地吸吮起她指尖来，边吃还边挑着眼，一双浅瞳从长长的睫毛下看上来，专注的盯着黎若白，那弯弯的嘴角、上挑的眉峰，仿佛天生就带着略微挑衅的笑意。
黎若白：“……”
这个人渣原来小时候看人，就是这一脸坏坏的样子了么？
“殿下，仆说了，小手不能吃！”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的手指从姒洛的小嘴里抢救出来。
黎若白死死的按住小魔头那不安分的小爪子。
可就在这时，自发间却传来一阵微痒。
黎若白伸手去触碰，才发觉自己的发间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小魔头用空着的小手别上一朵小白花。
不知名的小白花大抵是小魔头翘课独自玩耍时不知从哪里采回来的。
简直是妖孽啊！
自己都没看清这小魔头的动作。
黎若白并未伸手摘下，只是轻声叹了口气。
“小殿下，莫要捉弄仆了。您还没有回答，为什么不愿来学堂呢。”
小魔头晃了晃头。
“不来。”
黎若白哑然无语。
若是这小魔头再这么旷下课去，毫无作为的自己怕不是会被撵出皇宫。
想来自己费尽心思才收拾好的小院子，还有宫里的那泡灵泉……
错过了成为师尊徒弟的自己若是跑出皇宫，就要上演荒野求生了……
本来就是你给我捡回来的，那就要给本仙子负责到底。
印象中的魔尊好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黎若白深深的望了面前的小饭票一眼，垂眸故作哀伤。
曾经的青莲仙子毫无节操的冲着自己前世的死对头拼命示起弱来。
“可殿下若是不来，仆就要被他们欺负了……”
小魔头又看了看黎若白身上的墨迹，圆滚滚的身形似乎晃了晃。
黎若白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用余光瞥向小魔头。
看那小魔头有了一丝动摇的样子，黎若白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
“不只是欺负，仆是殿下的伴读，您不来读书，仆就没有存在的价值，那别人就会把仆赶出宫去……”
说完黎若白掩面装作哭泣的模样。
“那孤来读书。”
小魔头只是哼了一声。
一直披在小魔头身上的大氅不知何时被她解了下来，不偏不倚的飘到自己腿间，覆盖在墨迹之上。
看起来用着围在腰间遮盖污迹正好。
“起来，回宫了。”
黎若白心情大好，低头抿嘴偷笑。
这个小人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