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当初继续练武就好了。”
鲜红色衣裳的少女端着的是酒,一个很大的碗,溢着仿佛有生命的异香。尤烬一低头,看到的是少女的瞳孔。少女的瞳孔也是鲜红色的,正如这只被漆成妖艳颜色的瓷碗,也正如碗中清澈而又鲜甜的酒液。她看着他。
“爹,我想走武举的。”
他一饮而尽。
“文职京官的儿子,练什么武呢?”
“要是当初继续练武就好了。”
尤烬一低头,看到的是少女的瞳孔。棕黑色的,很是好看。
她看着他。那时候,钟茗的家里没什么钱,穿不起什么奢侈的衣服,钟老爷子也还没成为礼部的钟大人,所以钟茗出现的时候,总是穿着颜色并不显眼的细致布衣——虽然布料很细,但也是布衣。尤烬盯着钟茗的身子,一下子就入了怔,因为她好看。
“给,冰雪甘草汤。”
碗里的甘草汤,还带着些碎冰子,是夏天最合适消暑的饮品了。那是上次出门时,尤烬和钟茗在街边店里瞧见过的。
尤烬微微愣住,然后抹了抹汗,把手中的白缨枪放在一边的架子上。大夏天练武确实煎熬人的意志,只不过他是有钟茗在的。每次他练武行将结束之前,钟茗都会准时出现在尤家的练武场,带来些尤烬喜欢的吃食。那些吃食,尤烬本来也没那么喜欢的,只不过钟茗来得多,久而久之,尤烬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那些吃食,还是喜欢的是那个端来这些吃食的邻家小丫头。
“给。”
钟茗眨了眨眼睛,将手中的碗举得高了些,“主街南边那头的摊子买的。上次出门,你不是说你甚是喜欢么?”
“那是当然。”
他接过钟茗手中的白瓷碗,一饮而尽,“不过,你怎么到那边去了?南边的长安乱。”
主街南边那头,距离长安最鱼龙混杂的红灯街就不远了。卖冰雪甘草汤的摊子边上,有个叫晴雨巷的巷子,往里边走一段,就能看到那边高高耸立着一栋红笙楼。那栋楼是做什么的,自然无须多言,门口进进出出的大多是显贵子弟,脸上浮现着僵硬的、相似的欢愉。尤烬的朋友里,也有些纨绔子弟,很早就开始成为那边的常客了。
不过我可没去过那种地方。他很坚定地想着。
“你喜欢喝的东西,我过去买一趟罢了,又没有去别的地方。”
钟茗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会意一笑,“怎么,听起来你对那边还挺熟悉?”
“那……那是听朋友说的。”
尤烬清了清嗓子,心里也对自己的反应有些疑惑。我又不必心虚的,他心想。
“哼,知道你性子笨。要是果真去了那种地方,定然要被美人榨得血肉都不剩下,只留着一具骷髅,吊着个瘪去的钱袋子,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跑——‘喂,爹爹,我的钱都没啦!’,到那时,瞧瞧你还能抱着你的白缨枪睡着不?”
一不留神之间,钟茗已经溜去了尤烬放白缨枪的架子边,双手抱住枪杆,往上一提,白缨枪却是纹丝不动。
“只要有白缨枪在,哪有过不去的坎?”
方才钟茗的一连串形容,大概尤烬也没太听明白。他一手拿着白瓷碗,另一只手将那柄沉重的白缨枪拎起来,拿在钟茗眼前,“你瞧:这枪多漂亮。”
周围街坊的人都知道尤烬是不得了的枪迷,只要给他面前摆上这柄白缨枪,他的眼里就容不下什么其他事物了。
“好好好,知道你是枪迷了。”
钟茗撇了撇嘴,却是带着丝笑意,“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爹,你准备参加武举的事?”
“就今天。”
“今天?”
钟茗接过尤烬手中空去的白瓷碗,“那我不如留下来看看?”
“永远欢迎。”
尤烬下意识又抹了抹汗,“我已经派人叫他了。”
“叫他过来?”
钟茗毫不遮掩自己的惊诧,然后尤烬重重点了点头。
“你也勇敢了一回嘛。”
“那是,我毕竟是练武的。”
尤烬将白缨枪又放回了架子上,习惯性地拍了拍枪身,仿佛这柄白缨枪就是他在世上无可替代的密友。
钟茗见状,总是浮现出一副见惯不惯,却又还是不爽的神情,嗔怪道:“你不如就去跟白缨枪过一辈子好了。”
“咦,这怎么行……?”
“噗,诳你的,总这样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钟茗也被他一时间的失态逗乐,“我知道你的性子,当然是不会出那种地方的。”
“唉,你又这样开我的玩笑……”
“少爷,您叫的尤大人来啦。”
练武场的门口,站着一位看上去有些轻佻的少年。尤烬望过去,忽然忘记了这个少年叫什么名字。他不擅长记人名。他只看到少年的长头发是棕色的,然后想起来:自己是认识他的。
辛苦你了。钟茗走到少年身边,轻声说道。没有声音。
尤烬挠了挠头,心生疑惑。但少年的出现并没有什么不合理,所以他决定放过少年自己。
尤大人是礼部的五品官。能不能算“大人”呢?尤大人还是尤烬唯一的、不能变的父亲。
“今日又是何事?”
尤大人的脸上是露齿笑的表情。
“爹,我想走武举的。”
尤烬愣了一下,挺了挺身子,这么说。他望向门口,那个轻佻的长头发年轻人已经很识趣地退下了,不再出现在尤大人面前。不知道名字的人,还是尽早消失比较好,不然总是容易让尤烬不断地思考,他是谁?
“爹,他想走武举的。”
钟茗在尤烬身后点了点头,轻轻推了尤烬一把,叫尤烬离得尤大人近了些。
“……好!”
尤大人露出牙,鼓起掌来,止不住地笑,“武举好、武举好,武举好!有你这个儿子,真是我们尤家的幸事!”
尤烬当即觉得自己松了口气。这时候钟茗也鼓起掌来。尤烬还是觉得钟茗的笑意看着更舒服些,因为钟茗平时就很爱笑。
“我这就派人去给你报武举!”
或许是看到尤烬的迟疑,尤大人迅速又接上了一句,“别看你爹这样,其实在武举这里,还是有些人脉的!”
“儿子谢过……”
尤烬作揖的姿势还没作出来,却看到尤大人的身后又钻出来一个人,长头发的、带着些轻佻的眼神。他又来了,然后在尤大人的身后说道:“太子来了!”
“太子”两个字出现的时候,尤烬想起来少年的名字了,长头发的少年也在他眼里变得清晰了许多。他叫“吴味”,一个无趣的名字,至少不如冰雪甘草汤。他转头向钟茗确认了一眼,钟茗也心有灵犀地迅速点了点头。
好,他叫吴味。
“哎呀呀,太子殿下!”
尤大人立马就向太子殿下行礼,尤烬就只好跟着行礼。太子的身后还跟着太子妃。太子妃的眼神很锐利,比白缨枪的枪尖还尖,仿佛把尤烬的心思给刺穿了。
“他就是尤烬?”
太子望向钟茗,被太子妃在背后狠狠掐了一把,于是又改口道,“尤大人,想请贵公子往府上一叙。”
“好!”
尤大人用力拍了拍尤烬,露出很满意的神情,“去!”
这时候,吴味没有识趣地退下,而是站在太子妃的另一侧,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原来如此,尤烬想着。
去!父亲说。
好!太子很有兴致。
钟茗向着尤烬重重地点了点头。
太子妃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头上是一枝精巧的银发簪。
去!父亲说。
尤烬转过头,微微张了张嘴,钟茗就立刻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
“走吧。”尤烬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