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点。”
长头发的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背,望向他疲惫的双眼。年轻人的一只手背在身后,手上捏着一个沉甸甸的丝绸袋子,因为是在夜里,看不清丝绸的颜色。
这条巷子没什么来往的行人,在晚上也很黑,见不着长安的灯火。不过长安的灯火也不需要照到这条小巷。他抬起头,看见巷子的出口有一个小摊。那个摊子居然在晚上还开着。
他两手空空。
“说话。”
长头发的年轻人目光很轻佻,名字叫吴味。他想,这真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名字,更拥有着一双没什么意思的眼睛。
“我有点累。”他说。
“看得出来。”
吴味摇了摇头,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另一手捏着沉甸甸的丝绸袋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三万两黄金,足够你这样的人过一辈子。这是定金。”
他侧头,正巧和吴味对上了目光,然后他很快发现自己不是吴味的对手,别过头去。
“说话呀。”
吴味晃了晃他的身子。他摇了摇头。吴味明显是皱了皱眉头,没有刻意地掩饰。
“我在考虑了。”他出于礼貌地回复。
“真不懂你。”
吴味撇了撇嘴,“你真是长安人?”
他点了点头。
“长安人怎么会这样喜欢做梦?”
吴味颇为不解地耸了耸肩,这个动作未免有些做作,“况且,三万两黄金,你做梦都梦不到。”
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只有三两银子。在一般的巷子里,三两银子是个最合适的价格,但这条小巷不一样。他望向巷子口的那个小摊。小摊口聚集了些小孩子,把摊贩给挡住了,他有点看不清那是家卖什么的摊子。
“有这么累?”
他这时才发现吴味正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似乎他的疲惫早就已经满溢出了眼眶,像眼泪一样往地上落,淌成一地死水。他点了点头。
“跟个哑巴似的。”
吴味可能也有点不耐烦了,把丝绸袋子往他的手里一拍。他的手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袋中黄金的形状。三十两黄金的重量已经足够使人安心。这只是一笔定金,而他要付出的代价其实也微乎其微。这是一笔对他而言简直赚翻了的生意。
“那是卖什么的摊子?”他问。
吴味微微弯了腰,扶着他的肩膀,循目光看去。尚存活力的孩子们已经散了,所以他能看到摊贩面前的白瓷碗,以及摊贩笑眯眯的眼睛。那里是属于长安居民最平凡的市井,也是大多数人巴不得离开、却又不想离开的生活。
“怎么现在这个时间点,还有小孩儿往外跑?”吴味说。
他问的不是这个。
“冰雪甘草汤。”吴味砸了咂嘴,说。
“那是什么?”
“一种冰饮。”
吴味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可能没想到他连这都不知道,“怎么,没喝过?今天你若是要喝,你可以把整个摊子都买下来,慢慢喝。”
他低头看向吴味,心想,自己还没那么快理解这种思维方式。哦对了,也可能是他永远也无法理解这种思维方式。
“你是长安本地人吗?”他问。
“祖上三代都是。”
吴味对小摊显然丧失了兴趣,而是忽然抓住他的头,将他的头扭向冰雪甘草汤的反方向,“我是纯正的长安人。”
我不是吗?他问。
“往这里看。红笙楼。”
吴味淡淡笑着,望向小巷另一侧的歌舞升平,隐约间已经听到那条街边的喧闹,“别惦记你那冰雪甘草汤了。”
红笙楼大约是长安最有名的地方了。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他被抓着头发,耳朵里灌进来的是女孩们的欢笑声,却还是倔强地低下头,只是看着手中的钱袋。丝绸的质感渗透进他粗糙的掌纹,仿佛在下一瞬就会化作一滩金水,流下地去。但他无法阻止那条街的嘈杂灌进他的耳洞。他的内心早就被那些声音填满了。
“别惦记你那冰雪甘草汤了!”
吴味“啪”地猛然击落了他手中的钱袋,袋中的黄金也散了一地,这下真成了淌满地面的金水。黄金一落在漆黑的地面上,就脱离了他的视觉,成为了这条小巷的一部分。
他低头,眯起眼睛。视网膜完成了一次超越性的聚焦,然后他脚下一滑,险些跌倒。这时候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这条小巷的黑暗,也终于看清了这条巷子的每块石砖。这条巷子已经淌满了黄金,而他和吴味,只是站在黄金海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
清醒点。吴味说。
他僵硬地俯下身。
吴味横抱起双臂,目光又重新变得轻佻了。
他感到自己金属一般的膝盖接触到了地面:是膝盖先接触了地面。然后他止不住地呜咽起来,演变成嚎啕大哭。黄金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地面。他把方才掉落下去的黄金聚成一拢,然后金黄色的金属顺着他的双臂往他身上生长。他感到身体越来越重,似乎就要爬不起来了。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上还有三两碎银子,连忙手忙脚乱地将这些碎银子丢弃,然后撑着地面勉强地挪动起身子:一开始是往冰雪甘草汤摊子的方向,而后截然相反。最后是一根柱子立在他的眼前。他的眼睛往上一抬,原来是吴味的腿。
哗啦啦——
吴味把一碗带着碎冰渣的水倒在了他头上。他的舌头在嘴唇上一撇:甜的。这不是水。他猜这是冰雪甘草汤。甜丝丝的,即便天气不热,也足够美味。只不过,这味道他好像在哪里喝到过。这真的是冰雪甘草汤吗?
说话。吴味低头俯视着他。
他慌乱中点了点头。
跟个哑巴似的。吴味别过了头,也移开了腿。不过这次,他倒没有皱起眉头。他只是把白瓷碗往黄金的海洋里一扔:
不过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