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教教主明明抬着头,但脸却是看不清的。尤烬拎着他心爱的白缨枪,骑在马上,站在阵前,左边站着的是佩剑的晋淬,右边站着的是红衣服的鸢儿。他们和教主一样,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尤烬身后的步兵站得整整齐齐,一动不动,仿佛是被复制出来的良品。这是他治下的军队,他很满意。不该说话的时候,就该不说话。长安的人就不一样,总喜欢说些他不明白的内容。
“来者可是魔教教主?”尤烬说。
教主只是平静地看着尤烬,没有说话。也许对于魔教教主来说,尤烬这支浩浩荡荡的军队,才是所谓的“来者”。
“魔教教主,是他吗?”尤烬昂着头,问马下的两人。
“是。”晋淬回答。
“他是。”鸢儿的声音很轻,几乎要听不到了。
为了圣女!风中隐约现出了这样的声音。这句话已经在尤烬耳边出现太多次了。
魔教教主长得很奇怪:一身黑衣服,戴着一顶过于宽大的黑斗笠,浑身缠绕着难以言状的墨汽,手中拿着柄形状怪诞的长杖。他出现的样子实在太贴近尤烬心目中的魔教教主形象,以至于尤烬自己察觉了些许诡异。而且,他唯独看不清教主的脸,这种不确定感让他无法安心。
“杀了他,魔教就完蛋了?”
尤烬低头,再次对马下的两人发问。
“怎么杀?”晋淬说。
“什么叫完蛋?”鸢儿反问。
为了圣女!——是一种歌唱。
“不要反问我。”尤烬学会了皱眉,所以他皱了皱眉。此时的他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成为了将军。
晋淬和鸢儿对视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你们俩糊弄我是不是?”
尤烬心中的火气立马就窜上来了,他将手中的白缨枪对着晋淬比划了一横,然后又转向了鸢儿,“好好说话!”
“报将军,是的。”
“魔教不会完蛋。”
如他所料,鸢儿和晋淬出了些分歧。尤烬胯下的马此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似乎准备向前冲去,却又被尤烬的缰绳勒住,不得不顿下了自己的脚步。
尤烬看向鸢儿那双深不见底的鲜红色眼睛。“为什么不会完蛋?”他问。
“因为那是魔教。”鸢儿回答。
“你是长安人?”尤烬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回事。
鸢儿点了点头。
“怪不得。”
尤烬对鸢儿的回答不再有兴趣了,而是转向了尤烬,“那么,方才你为什么问我‘怎么杀’?”
“我不清楚将军要怎么杀他。”晋淬未带迟疑地回答。
“我怎么杀他?”
尤烬嗤笑一声,挥舞起手中的白缨枪,对着魔教教主的方向又是划了一横,“就这样杀,明白么?”
“我明白。”
晋淬的回答不知为何令尤烬心中的愤怒更甚了。他知道晋淬不是在应付自己,而是在认真地回答一位将军。可是他不喜欢晋淬的回答。这种时候,怎么能回答“我明白”呢?
“算了。”
尤烬想了想,也是忍住了怒火,虽然他也不清楚这怒火是为何而生,“你只需要为长安服务就行。说话的事,等你到长安再说吧。”
“将军懂长安吗?”鸢儿问。
尤烬转过头,望向鸢儿。他没有明白鸢儿的意思,只是无助地接触那份血淋淋的鲜红色目光:写满了不忠的情欲、性的引诱、真相大白的困惑。她真不愧是魔教中人,尽管也同样来自长安。
为了圣女!为了长安!
“大不敬。”
尤烬回避了鸢儿的问题,也如他所愿地回避了鸢儿的目光,“我说了,不要反问我。”
“尊卑有别。”晋淬偶然冒出一条有文化的句子。
“对,尊卑有别。”
尤烬点了点头,再把头扭向晋淬,“你从哪里学来的?”
“韦将军很重视尊卑有别。”
晋淬是个老实的兵士,所以尤烬相信了。他虽然没见过韦将军,但仿佛能听到韦将军在他的耳边说出这句傲慢的话。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区别了,我并不傲慢。尤烬这么想着。所以,我能够在圣女大选期间将军队整治得服服帖帖,而韦将军却用死亡交给了太子一个难题。韦将军是个无能的将领。
“是对的。”
尤烬仿佛得出了结论,“我是护国大将,那么尊卑有别是对的。”
“我无意指出您的错误。”
晋淬低下头来。尤烬心想,我似乎也没有责怪你这一点。这有些奇怪。太过于奇怪了。
为了圣女!打倒魔教!
更奇怪的是魔教教主。他站在风雪里,完全没有要逃走的迹象。难道他知道,面对自己的大军,他的孤身逃跑也只是徒劳?这不对,因为魔教教主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那难道是他留了什么后手?是了,他一定留了什么后手,鸢儿就是他的后手。想到这里,尤烬有些得意地将嘴角翘起。可惜,自己并没有中鸢儿的美人计。也许韦将军那样无能的将军会被鸢儿拿捏在股掌之中,但自己可是有钟茗的。早在两年前,钟茗就已经是父亲很满意的结婚对象,而既然得到了那位不爱笑的父亲的同意,钟茗就不可能离开自己的身边。
现在,鸢儿成了我的手下,而钟茗也成了我的人。他露出满意的、满足的笑容,将手中的白缨枪握得更紧了些。
为了圣女!
吵死了。
“杀了他!”尤烬依旧选择了振臂高呼。
“是。”
为了圣女!杀了他!
晋淬拔剑出鞘。苍青色的长剑还没怎么动,魔教教主的头颅就已经落在地上了,剑身上甚至没有染上一丝血迹。没有任何战斗的场面,只是简单的一次挥剑,仿佛晋淬的一次热身。那颗头颅脸朝下扎进雪地里,红色的血液在北风里迅速氧化成黑色,和魔教教主的身份相得益彰。
尤烬怔住。
“报将军,他死了。”晋淬转过身来,向尤烬行礼。
他死了?
尤烬怔住。
“确认一下。”他对鸢儿说。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在变得急促,因为他意识到,魔教教主可能真的死了。可是魔教真的完蛋了吗?
“是。”
鸢儿小心翼翼地行礼,接着怯怯地走上前,用一根树枝将魔教教主的头颅翻过来——呀啊啊,殿下!——她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因为恐慌失去了平衡,向后软倒下去。晋淬迅速向前一个箭步,将倒下去的鸢儿扶住。尤烬皱起眉,然后望向那颗没有了生命的头颅。他终于看清魔教教主的脸了:
那是太子殿下。
怎么可能?他低下头,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白缨枪,心想,这怎么可能?毕竟,负责圣女大选的是太子;任命他为护国大将的,也是太子;要求他在圣女大选期间不要出岔子的,还是太子。太子死了,那自己是不是弄出了最大的岔子?太子死了,那自己还是不是护国大将?太子死了,那圣女还存不存在?
“为了圣女!为了圣女!”
临近崩塌的信仰反而具象成尤烬身后的狂欢声。兵士们纷纷露出喜悦的表情,举起自己的武器高呼,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而呐喊着——别喊了,你们的长安都没有了!——尤烬拿着白缨枪,向着自己身后的兵士们比划了一横,尝试阻止这场行将白热化的狂欢,但他的白缨枪早就失去了全部效力。兵士们只是自顾自地呐喊,感激着圣女的保佑,享受着得来容易的成功。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人认识太子。
不对,鸢儿怎么会认识太子殿下?
尤烬晃了晃脑袋。在这个世界里,他不理解的事物实在太多了。他低头看向晋淬和鸢儿。鸢儿一直软倒在晋淬的怀里,似乎真的失去了力气,而晋淬则保持着一种扭曲的、单膝跪地的姿态,仿佛在向正前方朝圣。可是此时,他们的正前方只有太子殿下的尸体。
是魔教教主的尸体!
“圣女殿下!”
不知是哪个兵士率先喊了这么一句,然后尤烬的军队在瞬间齐刷刷地跪倒,向着正前方。晋淬因为要扶着鸢儿,因此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扭曲姿态;鸢儿因为没有了力气,干脆就这样半躺着,直面着正前方即将发生的一切。
不。不会的。
尤烬缓缓抬起头,却见到正前方的天空中凭空出现了一位飘浮着的少女,穿着来自长安的、他从未见过的华彩服饰,背对着整个军队,向着太阳伸出了双手。他知道那一定就是圣女:不对,圣女是选出来的,现在负责圣女大选的太子已经死了,圣女不应该存在才对。但圣女就在那里。在尤烬的心绪被圣女的存在而纠缠的时候,他的马也已经被神圣的情景折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尤烬从马上摔下来。白缨枪在雪地里滚了几圈,恰巧滚在尤烬一伸手很难拿到的地方。尤烬像太子一样,一头扎进了雪地里。
是脸着地的。
不对,现在是喝冰雪甘草汤的季节,怎么会下雪呢?
雪的寒冷让尤烬再度骤然清醒。不过他倒希望此时的自己不要这么清醒。可是他的大脑依旧在运转。他突然想起有人说过,圣女是天子选的,而太子毕竟只是太子;他突然想到,一个他应该用得上的名字。
“荀如灌!”尤烬着了魔一样大喊,“荀如灌,你在的吧?”
可是荀如灌并没有尤烬想象得那么重要,太子妃只是太子妃。
为了圣女!为了圣女!
圣女在众人的呼喊中缓缓转过身。
“别转过来!”
尤烬的声音被兵士们的狂欢淹没。整个战场之上,只有两具塑像没有跪下。一是太子殿下的尸首;二是匍匐在雪地上的尤烬。他感到恐惧。
直面太阳光,很刺眼。
别转过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白缨枪。
“你还好吗?”
鸢儿的声音突兀出现,带着一丝欣喜。
圣女望向他。
尤烬知道,这个故事行将结束了。
钟茗沉默地看着他。她终于穿的不是精细的布衣了。
原来是她。
“为了圣女。”
他低下头。心口有些轻微的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