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宏升楼?”
看起来有些轻佻的长头发少年向尤烬点了点头,“太子殿下吩咐我来接待你,有什么不知道就来问我。这次宴会是为了宣布圣女的人选,来的都是大人物,你做事要小心些。”
尤烬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也只能向他木讷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我叫吴味。”
少年微笑着,领着他往楼里最深处的厢房走去。尤烬跟在他身后,没有记住他的脸,只是心想,这是个无趣的名字。还有,吴味的目光真的写满了轻佻。太子手下的人,都是这般轻佻的存在吗?
“哎?”
就在尤烬低头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的身体撞上了一个圆滚滚的庞然大物:他并不算魁梧的身子竟将矮胖的将军撞了个人仰马翻。那是一位将军,配着一柄看起来很有年头的剑。
“将军小心。”
矮胖将军的身后跟着一位瘦削的侍从,佩的是苍青色的长剑。他迅速上前一步,把将军扶住。看得出来,他的动作已经相当熟练了。
“谁?”
将军向着尤烬狠狠地瞪过来,旋即扫视起尤烬并不华贵的服饰,露出有些轻蔑,而又不失愤怒的表情。
“韦将军。”
吴味也上前一步,行礼道。
“太子殿下的。”侍从对将军说。
韦将军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尤烬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不解。然后他“哼”地一声转过身,说道:
“尊卑有别。”
他身后的侍从显然也是一愣。
“晋淬,我们走。”
韦将军和名叫晋淬的青年就这样从吴味和尤烬的身边路过。毫无疑问,吴味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而尤烬则一直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吴味望向尤烬,摇了摇头,然后对尤烬说:
“刚刚那位,是护国大将韦将军。”
尤烬曾经是想练武的,所以听说过护国大将的威名。他听说,在二十年前,护国大将还曾经在战场上救过陛下,不过这些都是些街坊之间的传说了。尤烬没有见过陛下,但他很难想象眼前的这个矮胖将军能够灵活地在战场上救人。不继续练武也许很对。他看得出来,跟在韦将军身后的那位晋淬,是有真本事的人,也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就算练武,也只能混到那种程度吗?
“他身后的晋淬,是战场上的新秀。”
吴味说道,“水平很高,但不是长安人……岂止不是长安人,甚至是异族人。”
“在战场上有区别吗?”尤烬问。
“在长安有区别。”
吴味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了,而尤烬也不敢多话,只好继续跟在吴味身后。直至落座,他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你来啦?等你好久了。”
钟茗的声音。尤烬抬起头,看到钟茗从厢房最里头的主座里走出来,拿着一杯尤烬不敢推断价格的酒。跟在她后边的是太子,手中也是同样的一杯酒,向他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能让太子亲自走过来接待,这种待遇令尤烬感到惶恐。
他顺着太子走过来的方向往厢房深处望去,看到一个没有表情的少女,正横抱着双臂望向这边。他在少女的目光里看到了失望。这种眼神他太清楚了,因为他猜自己的眼神中此刻也写满了失望。不过,与他不同的是,少女的眼睛里没有茫然。
“如灌,你也来。”
太子察觉身后的异样,对身后的少女发话了。
“是。”
少女起身,用目光示意尤烬举起酒杯。尤烬一时间忽然有种找到同类的欣慰感,连忙听从少女无声的建议,将酒杯举起。
“荀如灌。”
少女自报家门。这年头能够自报家门的少女并不多,因此尤烬连忙向太子望去,发现太子殿下的眼睛里没有丝毫不悦。或者说,太子的眼中压根就没有荀如灌的影子。
“为了圣女。”
太子率先举杯,“干杯。”
是啊,钟茗已经是圣女了。他和荀如灌再次很有默契地对视,在对方的眼里都看到了不解。原来如此,太子妃其实是我的同类么?
“为了长安。”
钟茗的回答令太子满意,然后钟茗和太子便先碰了杯,然后是荀如灌。最后是尤烬。尤烬只是礼部五品文职官的儿子,并不知道应如何在这场筵席中自处。不过看得出来,荀如灌已经习惯了这种闹剧。
钟茗怎么会被选为圣女?
尤烬心头的愤怒显然并未消解,可是即便是他,也知道不应该在太子殿下面前表露出太多的情感。他甚至不知道钟茗是在何时进入太子殿下的视野,成为圣女大选的候补的。这场圣女大选,本应该是和尤烬无关的事。
荀如灌依旧保持沉默。太子妃总是比尤烬这种普通人有更多沉默的权利。
“殿下,我想和茗……钟茗借一步说话。”
从钟茗当上圣女的那一刻起,尤烬就知道,他和钟茗之间的青梅竹马关系就被取消了,这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偏偏无法容忍太子殿下望向钟茗的那色眯眯的眼神,虽然他没有任何评判太子殿下言行的能力。
圣女是天选的。他尝试说服内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和太子没有任何关系。
这说服不了他自己。看看荀如灌的表现就能知道,太子和钟茗之间的关系绝不仅仅是一国的太子与圣女。在太子和钟茗谈话的时候,荀如灌甚至无法加入这场对话。
“为什么?”
太子愣神。
钟茗举着酒杯的手也稍稍一僵。不过她迅速便用微笑补救了自己的失误。
“可能是叙旧吧。”
荀如灌此时很恰当地开口了,“殿下,晚宴这边,也有许多位大人想和太子殿下聊聊,给他们两人一些时间,并不过分。”
太子显然还在犹豫。
“她毕竟是这场晚宴的主角。”太子说。
钟茗点了点头,和太子一起望向荀如灌。在一场四个人的谈话中,两个人交叠的目光无疑会构成一种压力,但荀如灌的表情如旧,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一场短暂的叙旧不会影响这场晚宴的任何结果。”
荀如灌说得很清楚,“况且,圣女大人之后事务忙碌,恐怕也见不到这位了。圣女大人应该也想和自己的旧相识最后道个别吧?”
太子和钟茗都不作声了。荀如灌挺立在原地,身体直得像一把剑。尤烬想起来,他在话本子里听说过,太子妃其实是将军家的女儿,更是皇上在许多年前便亲自指明的太子妃。他有些佩服这样的人。
好在,她和自己在这场闹剧里,是同类,是同样的受害者。
“殿下,请给我们一些时间吧。”
钟茗把目光转向太子,眼神里写满了诚恳。明明在上一刻,她还不情愿和自己叙旧的。尤烬知道。念旧偶尔也是不错的加分项。
“去吧。”
太子摇了摇头,然后看向尤烬,“快些。”
“我明白。”
“韦将军有事情要跟您聊。”
荀如灌很快将太子殿下引向了晚宴的另一侧,而尤烬和钟茗,很自然而然地就将厢房之外的阳台走去。
“说吧。”
钟茗将酒杯放在阳台栏杆上,横抱起双臂,用很冷漠的目光看向尤烬,“什么事?”
这目光只是让尤烬感到陌生。那个自己熟悉的钟茗到哪去了?他发觉钟茗的名字早已贯穿了他短短的二十几年失败的人生。在父亲拒绝他继续练武时,钟茗在他身边;在他科考落榜时,钟茗也在他身边。他本以为他的人生走到这一刻已经不再会有更差劲的低谷,直到钟茗突然离开了他的身畔,忽然站在了这个国家的权力制高点之下。
“上次我们出门,还在半年前。”
尤烬避开了钟茗的目光,这种陌生感让他感到恐惧,而他最大的弱点就是胆子小,“我们约好要喝冰雪甘草汤的。”
“已经过季节了。”
钟茗甚至顺利接下了他的话茬,“现在是下雪的季节了。”
“……我明白。”
这时尤烬才注意到,在阳台另一边的角落中,坐着一个疲惫的中年人,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白缨枪。那柄白缨枪实在太过精美,以至于尤烬的目光无法离开它。尽管白缨枪的枪尖似乎已经不再锋锐,但它枪身上繁复的花纹还是彰显着这柄白缨枪过去的辉煌。
中年人抬起头,和尤烬对视,然后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从阳台角落的黑暗中站起身,往厢房里走去。是尤烬和钟茗的出现打扰了他的清净。想到这里,尤烬意外地生出了些罪恶感。他也是这座长安的受害人。
白缨枪看起来很重。这位疲惫的中年人,也许正是靠着这柄独一无二的长枪,这才能够跻身这场上流社会的晚宴吧。尤烬的直觉告诉他,这位中年人并不是韦将军那样的人。
可是,中年人显然过得没有韦将军那样好。那个叫晋淬的侍从,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他看着好累。”尤烬喃喃自语道。
“哈啊?你就为了说这些?”
钟茗皱了皱眉,旋即摇摇头:“算了,和你认识这么久,我也清楚……你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
她转身就走。
“等一下!”
尤烬伸出手去,拽住了钟茗的衣服。他心里难得产生了正确的判断:倘若放任钟茗就这么走进去,他就再也没法见到钟茗了。然而,在他伸手的刹那间,一位女子的手掌迅速将他的手击落。
“她是圣女大人,注意分寸。”
是荀如灌。
你怎么可以背叛我?尤烬瞪大了眼睛,望向荀如灌。但她的表情始终就是那样,冷若冰霜。
“一个问题。”尤烬艰难地开口。
“圣女大人,你先回去吧。”
荀如灌微微侧过脸,向钟茗点了点头。钟茗显然也很喜欢既没有太子妃、也没有尤烬的晚宴,几乎没有抑制住自己的高兴,迅速转身回到了厢房。于是阳台只剩下了荀如灌和尤烬两个人。
“问。”
“圣女大人,是天选的吗?”
“天子选的,就是天选的。”
荀如灌很平静,就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从某种程度来说,太子妃和太子,都是天选的。”
某种对圣女的信仰崩塌了。尤烬这才反应过来,圣女大人只是对抗魔教的工具。对抗“一种”魔教的“一种”工具,而有些罪恶是没法对付的。
“天子的选择是可以被代行的。”
荀如灌又说道,“所以太子选了钟茗。事情就是这样。”
“……为什么?”
尤烬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握了握拳,感到自己的正义感开始燃烧起来了,可是他既没能继续练武,也没能考中科举。他甚至没有白缨枪,也没有喝过冰雪甘草汤。他什么都没有。
荀如灌沉默地看着他。那一刻,尤烬感到自己被当成了白痴。明明荀如灌也只是这座城市的受害者,她凭什么对自己这么轻蔑?
“……为什么!”
尤烬向荀如灌扑过去,却在主动碰到荀如灌之前就被她撂倒在地。是脸着地的。
“我是定南大将军的女儿。”荀如灌说,“你打不过我,小白脸。”
尤烬感到屈辱。可是他现在还是脸着地的,他得想办法翻个身。可是荀如灌的力气居然比他大,所以他只能在地板上以滑稽的姿势蠕动。很可怜。
……小白脸?
“长得还行。”
荀如灌摇了摇头,旋即松开了摁住尤烬的手,放任他继续躺倒在地上,“吴味。”
“在。”
“尤烬累了。”
荀如灌稍稍整理了自己的衣装,仍然保持着太子妃的威仪,“带他走吧。他的心情不好,这里也已经不适合他了。”
这里的确不适合尤烬了。
“是。”
吴味用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尤烬。尤烬很想瞪回去,因为吴味在太子和太子妃面前,也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可是荀如灌还没离开,他不敢。
走吧。吴味的嘴唇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