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点。”
看上去有些轻佻的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背,望向他疲惫的双眼。吴味的一只手背在身后,手上捏着一个沉甸甸的丝绸袋子,因为是在夜里,看不清丝绸的颜色。
这条巷子没什么来往的行人,在晚上也很黑,见不着长安的灯火。不过长安的灯火也不需要照到这条小巷。他抬起头,看见巷子的出口有一个小摊。那个摊子居然在晚上还开着。
他两手空空。
“说话。”
吴味皱了皱眉头,看向尤烬,“丢了魂儿了?”
“那个摊子,是卖冰雪甘草汤的。”
尤烬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这条巷子外边的那条主街南道,他和钟茗是去过的。不过钟茗已经是圣女了,不会再去小摊子买东西,而尤烬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想在这种天气里喝冰雪甘草汤。
“昏头啦?冰雪甘草汤是夏天卖的。”
吴味敲了敲尤烬的脑袋,“想什么呢?”
“我没有想喝。”
尤烬呆愣愣地看着小摊,说了一句毫无说服力的话。
“三万两黄金。封口费。”
吴味在尤烬眼前再次晃了晃那个沉甸甸的袋子,“这是定金。今天你若是要喝,你可以花点金两把整个摊子都买下来,慢慢喝。”
三万两。当钱的数额一多,对穷人就成了一个概念。三万两黄金能干什么?尤烬一低头,只能看到三两黄金都凑不出来的自己。他的大脑在此时陷入一片空白,等待吴味的下一句话。
吴味其实也在等他的下一句话。
“别惦记你那冰雪甘草汤了!”
吴味不耐烦地将丝绸袋子往地上一摔。因为袋口扎得不紧,许多金锭在袋子里翻了个,从口部滚出来,沉浸于小巷看不清颜色的石砖路面。
尤烬用无神的眼睛望向他。
“唉。”
吴味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但他见到尤烬现在的这副模样,好像也说不出来了。他沉重地拍了拍尤烬僵硬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陪着尤烬沉默。
冰雪甘草汤的摊子已经收摊了。
“知道巷子的另一头是什么地方吗?”
开口的仍然是吴味。尤烬缓缓转过身,抬眼看向那缕隐约传过来的歌舞欢笑声,自欺欺人般地摇了摇头,然后发现这里的两个人都是不需要欺骗的,于是又重新点了点头。
“红笙楼。”
吴味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名字,“那条街的最高点,也是整座长安的最高点。”
如果是从前的尤烬,大概只会觉得那里低贱。但他很快发现,低贱的是他自己。
“去看看?”
吴味发出了他无法拒绝的邀请。尤烬有些回过神来了。他的理智告诉他,他是礼部官员的儿子,他读了很多书,他不该去那样的地方,可是他的理智也告诉他,他是五品官的儿子,他相对失败的人生,也许真的能被这三万两黄金拯救。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三万两黄金甚至算是钟茗带给她青梅竹马的赠礼。他反而应该感激钟茗。
“爱情不是这么简单一回事啊。”他说。
“长安人不谈爱情。”
此时的吴味,已经在往巷子的另一侧走了,看样子他也没少去这种烟花之地。在意识到自己在逻辑上应该感激钟茗的同时,尤烬甚至还对吴味产生了些许感激,因为吴味总是能跟上他那断断续续的思考,作出恰当的回应——不愧是能在太子殿下身边工作的人。
可是他无法感激钟茗。因为青梅竹马也不是这么一回事。
“走吧。”吴味向他挥了挥手,“没什么可留恋的。这可是圣女大选,你改变不了什么,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尤烬指了指地上散落的黄金。
“你想要就捡起来呗。”
吴味扫了一眼地面。红笙楼顶上的灯光极盛,恰巧反射在黄金的表面,变成一束凌厉的光。
尤烬俯下身,手掌触摸在黄金的表面。金两比他想象得要粗糙些,并没有丝绸袋子的光润,可能这些黄金也已经过许多人之手了。长安里的黄金确实很多,但是人更多。
“这不对。”
尤烬将装满黄金的丝绸袋子收进怀里。
“别做梦。”
吴味的话语里并没有任何不满,大概是因为,尤烬很认真,也很听话地跟在了他身后。
“长安人不做梦?”
这句话从尤烬的脑海深处里蹦出来。
“学会抢答了。”
吴味轻轻一笑,“不过学得很慢。”
巷子离红笙楼的后门很近,而尤烬也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栋大楼——虽然尤烬无疑没见过里边的歌舞升平,但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没什么新鲜的。因为这就是长安,不关乎爱的情欲、醉生梦死的清醒。长安人不做梦。
他发现,红笙楼和宏升楼,本来就是一个名字。
“一家老板的。”吴味敏锐地回答。
语气有些轻佻的长头发年轻人熟稔地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旋即报出来几个轻车熟路的名字。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女人攀谈,直到转身看向尤烬。然后他说道:
“给他最贵的。”
“最贵的?”
“可以记在账上。我的。”
老板娘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非常识趣地没有多问。然后她尖利的声音穿越过整个厅堂:
“鸢儿——”
尤烬在某一瞬间似乎从吴味的双眼里捕捉到了疑惑,但吴味迅速将这份疑惑从瞳孔深处抹去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吴味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一种解脱的意味。
走吧。吴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