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鲜红色衣裳的少女端着的是酒,一个很大的碗,溢着仿佛有生命的异香。尤烬一低头,看到的是少女的瞳孔。少女的瞳孔也是鲜红色的,正如这只被漆成妖艳颜色的瓷碗,也正如碗中清澈而又鲜甜的酒液。她看着他。
他看向少女**残留的体液痕迹,接过颜色鲜艳的瓷碗,一饮而尽。心想,白瓷碗什么的,倒也无所谓了。
“肚子疼。”他说。
“将军是不是吃坏肚子了?”鸢儿露出很关切的神情。
“不是。”
他知道不是。
太子殿下是魔教教主的事最终成为一个秘密。陛下亲自宣布:钟茗成为了圣女,而太子殿下则因为急病死了,很突然,没什么缘由,因此才能称之为急病。尤烬的确感觉到有人生病了,但生病了的不是太子,而自己也渐渐被这种病症传染了。所以他肚子疼。
“你累了。”
魔教教主死后的第二个时辰,面若冰霜的太子妃准时地出现在尤烬的帐营,“你需要休息。”
“有急事。”
尤烬心想,难道太子妃已经知道,太子其实就是魔教教主?不过太子和太子妃向来一起行动,太子妃知道更多的秘密也无可厚非。如果荀如灌也是魔教中人呢?
“急事?”
荀如灌扫了尤烬一眼,“我已经知道了。”
太子妃和尤烬不一样,也和韦将军不一样。虽然她并没有身处前线的战场,但她比两位将军更加果决。所以她能够坐镇于长安。
“那,怎么办?”
尤烬望向自己帐营中空落落的枪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白缨枪似乎被自己弄丢了。可能就是在杀死魔教教主的那片雪地,也可能是一个夏天里的普通日子:父亲不爱笑。
“你的枪丢了。”
荀如灌罕见地没有回答尤烬的问题:“我会派人帮你找。先安排你回长安休息。”
“我……不是在问这个。”
尤烬选择了直言不讳,似乎是因为解开了一份心结,“太子死了。”
“对,太子死了。”
荀如灌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这让尤烬感到恼火。死了的可是太子,这位太子妃为什么没有反应?啊,是了,想必她一定是过度悲伤,因此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她可真会掩饰自己的想法。
“你在期待什么?”
荀如灌只轻轻补上一句话,就将尤烬的全部胡思乱想给割断了,“悲伤?崩溃?失去权力的无奈?失去地位的卑微?”
尤烬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在荀如灌的眼睛里,他看不见这些东西。太子对荀如灌来说,仿佛只是个外人。
“陛下很圣明,不过对太子有些溺爱。”
荀如灌接着说了下去,“溺爱也是有限度的,毕竟陛下很圣明。”
“可是太子死了。”
尤烬瞪大了眼睛。虽然荀如灌和太子在明面上并未大婚,但荀如灌毕竟是太子妃。
“太子死了,太子妃也是太子妃。”
荀如灌叹了口气,有些失望,不过这失望却是针对于尤烬的,“我是皇上选的太子妃。”
尤烬这下听懂了。太子妃真的比他想象得要强大。
“你觉得钟茗怎么样?”
荀如灌接了一句话。她显然做好了迎接沉默的准备,并开始等待。蜡烛也开始慢慢被温度烫得低矮。
“……很好。”尤烬艰难地开了口。
“嗯,那就好。”
荀如灌瞥了帐营外的身影一眼,“你累了。去长安的安排已经确定。”
“我可以带人走吗?”
太子殿下死了,自己因为魔教教主立了功,可为什么尤烬还是觉得,自己在太子妃面前显得如此卑微?
“我觉得可以。”
荀如灌点了头,“你可以带走鸢儿。晋淬不行,这里还需要他。”
不过这就够了。
可是尤烬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他盯着颜色鲜艳的空瓷碗,目光仿佛穿透了瓷器的实质,接触在他身前鸢儿的皮肤上。鸢儿皮肤的裸露面积毫无疑问更大了,毕竟钟茗已经当上了圣女。
“这不对。”尤烬说道。
“改变他们。”鸢儿顺从他心意地说道。
“还是你最顺应我。”
“钟茗就是个贱人。”
“不。这句话不能这样说。”
不能由你说。
“我会做将军您想做的事。”
原来如此?
“改变他们。”尤烬坚决地站起身。他想起了荀如灌。既然自己如此羡慕她,为什么不能和她做一样的事?
“改变他们!”鸢儿也站起身来,身上的布料一片一片地滑落,引得尤烬转过脸去。
“你先坐下。”
“将军在害怕什么?”鸢儿坐下来,歪了歪脑袋。
“没什么可害怕的。”
尤烬的脚步在不自觉间加速,然后他冲破了房门,撞碎了墙壁,外面是长安主街的川流熙攘。他看到冰草甘草汤的摊子,顺手向摊贩掷去一枚黄金,正中他的脑袋,使之脑浆迸裂,白花花的脑浆流进冰碎子里。他看到主街的尽头,皇宫正巍然耸立,仿佛一座山,那是长安真正的中心。每天清晨,他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那个地方,可是他永远进不去。可是他至少能踏上主街。
“圣女是假的!”
他大声喊。
所有行人的目光都望向他,摊贩的尸首倒在他的脚边。他停下了脚步,面对着威严的皇宫,面对着整座长安,近乎撕裂自己的声带。他弓下腰,用尽全力地喊着,好让这座城市听到自己的声音。
“圣女是假的!圣女是假的!”
他忽然感到他终于生活在了这个世界。白缨枪是无所谓的,冰雪甘草汤也只是一种普通的饮料,钟茗更是一个恶心的普通女人。只有和鸢儿在一起的某个夜晚让他触及了真实: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所以他振臂高呼,将这五个字又重复了两遍。
圣女是假的!
摊贩的尸首站起身来,第一个对尤烬的声音作出了回应。然后整条主街上的行人都扬起了手臂。他们张嘴:
圣女是假的!圣女是假的!
没错,就是这样。尤烬感到,自己虽然失去了白缨枪,但仍然是个将军,而他也理解了,荀如灌曾经没能对自己说出那句“战场可不只是在长安之外”。现在的我,真正是个长安人了,不仅要做最纯种的长安人,还要毁灭这座无色无味的城市。行人的声浪将尤烬的身体渐渐托起,然后化成一支部队,向着皇宫行进。他看着那座戒备森严的宫楼越来越近,心中充斥着兴奋。他知道自己成功了。哪怕他的一辈子其实都由成功书写:他有白缨枪,成为了护国大将,杀死了魔教教主,随便一项成就都能让普通人羡慕一辈子。但他要活着。他要每个长安人都能活着。
圣女是假的!圣女是假的!
皇宫的卫兵为他打开了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城门,他距离这座城市的真相也越来越近。很快,他的眼前就剩下了最后的一层屏障,只要通过这道城门,长安将为自己狂欢。人们当初有多敬仰圣女的存在,现在就有多厌恶圣女的下贱。没错,钟茗只是个贱人。其实鸢儿从头到尾说的都没错。但是,魔教是可以被毁灭的。鸢儿,你是在最后一刻还站在我身侧的人,请见证这一刻:魔教是可以被毁灭的!
“圣女是假的!”
人群爆发出惊人的欢呼声:门打开了。他发出这一声呼喊,却未必真的发出了声音,因为长安的主街很长,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他弓下腰,不是为了发出更大的呐喊,而是因为肚子疼:不对,是他的心口疼。不对,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心脏不再伴随人群的呐喊而澎湃。他在众目睽睽之中倒了下去,脚下是冰雪甘草汤摊贩的尸首。
鸢儿的手指出现在他的鼻前,他在充满情欲的香水味中沉没。他感受到一具温软如玉的肉体贴在自己的背后。
他一头扎下去,是脸着地的。不过他还是看到了。
门打开了。门的背后还是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