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背着稀薄的人流，西本寺穿过铁道大都之丰站宽阔的大厅，经过许许多多在这里候车以至于席地而眠的人，从两个打哈欠的保安身边走出单向转门。
“呼，好闷。”
外面是一条柏油路，不算窄，如果撤除周围画着美丽效果图的围挡，或许能够更宽。西本寺抬头，看了看天上暗红色的积云。
西本寺从未感到大都市如此闷热过，好像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水汽浸透，好像柏油马路也冒着蒸汽，成了桑拿，空气中也似乎若隐若现浮着霉味。
她一斜肩膀，将手里的帆布包弄到肩上，让手中的另一个袋子，还有那个塑料饭盒都有了喘息的空间。
走到路的尽头，西本寺向左转，走上一座上面和下面都是车道的桥。有一辆车开过，车轮摩擦地面声被卷起，在空旷的夜回响，让她突然觉得从桥边的绿色栅栏之间看到的夜景很美，道路在上面的桥与两边的混凝土壁之间前行，明亮的灯。
反正，应该就是这里了。
她把手中的袋子放在脚边，里面像是坚硬的，却也柔软，不轻不重，让人都猜不透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她拿出手机，将摄像头对准铁网的缝隙。
“西本寺，西本寺。”
一辆白色的三厢汽车从桥下驶过。西本寺不着急，在它的位置恰到好处的一刻精准的按下快门，然后悠闲地转过身，打开相册：“拍的怎么样。”
“不能这样的，不能这样的。要先自我介绍嘛，西本寺。我先来，你好，我是猫，请多多指教！”
“噗——你说话好有意思。”西本寺笑道，然后大方的伸出手，握住了猫伸出的手，“你好，我叫西本寺。”
就是猫约西本寺今天在这里的。西本寺当时说自己的火车到的时间非常尴尬，刚好卡在入睡醒来之间，她问猫要不要找个地方等天亮，但猫说没关系，这个时间刚好。
“所以啊，我这张照片拍的怎么样呀？”
“猫不知道照片。好看，猫看什么都好看。”
猫的个子小小的，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身上穿着宽大的卫衣，西本寺怀疑在那之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条猫尾巴。她握住猫的手，晃了几晃，感觉他的手臂几乎没有力气。
西本寺感到很有趣：“啊，啊——你这也太敷衍了些嘛。都好看——这叫什么话啦。”
“猫真的不知道——”
他的声音也小小的，拖长尾音的样子，还真的好像猫啊。
西本寺想，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今天的话题：
“今天的大都市——格外的潮湿啊，好闷热。”
“是的！这都是因为风——风要来了！”
西本寺已经迈步，开始走向桥下。猫快步跟上，抬起头对着西本寺，后者觉得他的眼睛里仿佛冒着星星，如果厚厚的刘海没有遮住半张脸的话。
她连对方是什么的准备都做好了，甚至想过如果那个昵称只有一个字叫“猫”的家伙图谋不轨，但眼前他的形象很明显是最出乎了她的意料。
“——不对吧。风来的时候怎么会这么闷热嘛。”但西本寺突然觉得有趣，也许想逗逗猫，于是举起双手，手里的塑料袋一颤一颤，“风来的时候应该是很凉快的啊——特别凉快，特别清爽的，怎么会这么闷热嘛！”
“不是的，不是的。感到凉的话，就是风马上要来了。风来了很危险的！不可以危险。”
“危险……哈，我倒是想危险一点。”
“不可以危险的。”猫却认真了起来。
“噗嗤。”
西本寺笑了出来，摇摇头，把肩上的帆布袋往上提提，继续大步走着，手里的袋子一晃一晃。
“所以说，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呢？”
西本寺抬起头，他们正走出桥的遮蔽，重新回到沉闷的暗红色积云的天空之下。西本寺抬头，望着从混凝土的边缘揭露出的天空，“啊啊——之前还说要等到天亮，想着趁这点时间，最后再转转几个地方——可现在到了眼前，都不知道该去哪了。”
“西本寺，你困吗？”
“呃……不算太困吧？”
或许确实有点，但西本寺确实觉得此时自己应该继续睁着眼睛。事实上已经很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早就忘了睡眠和夜晚的关系，在一切到来之前。
猫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只是跟着西本寺走着，她本身却也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目标，于是他们走的好像漫无目的。西本寺并不在意，到天亮的时间不会很长。
她晃荡着手里的袋子，看着眼前的街。城市熄灭了，打开还早，她感到这样的夜很新奇——失眠的时候她也并不会离开床上，毕竟如果不休息会让下个早上更糟。这样的夜很新奇，安静而热情，让她想唱歌。
但她警觉的闭了嘴。
身边经过了一家没有招牌的底商，似乎是个水果仓库，那人正搬着几箱水果从店里出来，看了他们一眼。
“不是的，他不是坏人的。”
身边传来猫的声音。
“……我知道。”
西本寺回答，没有继续唱歌，望着地面，低头快步走了许久，这才看看天空暗红的积云：
“……会下雨吗？”
“放心吧，是不会下雨的。”
“呵……如果下雨的话，也许会很凄美呢。”
“风来了才下雨呢。”
“风……”
西本寺没有继续说下去。
既然能在互联网的那种角落遇见，想必思维多多少少，都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规定了。猫是这样，她自己也是。
至少他们相约遇见了。
在往常西本寺也许会感到烦躁，或许因为她已经无法接受别的梦。但是她觉得今天，至少是现在，维护一个梦似乎是必须做的一件事情。
猫应该是抱着与她相同的目的来到这里，西本寺不难理解这似乎有点虚无缥缈的话儿。
风——哦，那确实像风。像风一样，卷走一切，了无痕迹。
“……这一定——是你一生——唯一次，站在了——比别人高的地方——
“——夕阳真好看，再见了夕阳，陪你入眠的是温柔闪电——”
他们走上了街边的一个小公园，四下寂静无人。西本寺总是不安，她环顾四周，并没有人。她还是唱了起来。
但也只是一句。在那刹那的歌喉以后她便开始惊恐，因为这一句歌词拉了高音。
周围高楼所有的窗口都已经入眠，她惊惧——有的时候她总是这样惊惧，而另外的一些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几个小时前在铁路夏雨荷站候车的时候她突发奇想，将被子里的冰雪蜜城咖啡转移到瓶子里，洒了一身，但就算这样她甚至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对，就那么一直倒——
但现在回想起来她却感到无比的羞愧和恐惧，像掺了酵母的面团等候才能发酵膨大，充满了思维。
“西本寺，西本寺，你还好吗？”
猫拉了拉她的衣角。
“没事。”
“西本寺看起来很不好。猫担心。”
“……”
西本寺抬抬肩膀，将帆布包往上背了背。他们走下一串台阶，回到了人行道，不久转过一个街角，西本寺觉得自己是在朝东走去。
“西本寺，你可以坐公共汽车吗？”
“公共汽车为什么不能坐？”
“公共汽车不好。上次猫坐公共汽车，猫给票了，公共汽车跟猫要什么马——记不清了。猫要是可以骑马为什么要坐公共汽车。不明白。”
“什么……”
他有多长时间没坐过公交车了？西本寺腹诽。
“猫在云上面，都是坐猫车的啦。猫车！是超级大的猫猫喔。坐在上面，可以跑很远的。猫想怎么坐猫车就怎么坐猫车！特别特别好！”
猫见西本寺不讲话，面向她继续说，双手比划的老高。
“《龙猫》？”
西本寺猜测这些内容属于一部动漫。
“不是的！那是动画片，不一样。云上面是很不一样的！云上面是有很多猫的，猫，这里也有猫，那里也有猫。猫到云上面的时候就叫猫了。”
“猫……猫的名字竟然就叫猫，真是少见。”
“风也是要坐车的哦。”而猫压根没有停在这个话题，“我们今天也要去给风买车票呢。”
“那风坐的是什么车呀？”西本寺随口逗趣道。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
“不知道哦！猫只知道要给风买票，买了票风一定会来。”
“好吧。”西本寺没心思回话，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见到路上没有车，快步走过马路，猫照例跟上。
路灯的光已经远远的照在公交站，暖黄色的光照在橙黄色的海洋，橙黄色的衣服和帽子，他们叫环卫工。里面夹杂着几个黑衣服的人，像是刚从饭局站起来。
西本寺不想离他们太近。她远远的站定，一群你好单车旁边。她知道环卫工总是和善，但是她已经无法站近人群。
“西本寺，西本寺，这是什么。”
西本寺应声回头，看到猫捡起了什么，举到她的面前。
“嗯……是一个小娃娃。”西本寺瞟了一眼送到眼前的东西，“不过已经坏掉了。”
这是一个硬塑料娃娃。它原先应该是一个猫的形状，质感晶莹，而现在它的身上已经遍布划痕，原本应该有两个猫耳朵的地方只剩下不平整的塑料。
“娃娃耶！”
“坏掉了，没有用了，所以就被丢在这里了。扔掉吧。”
“不是的，不是的！明明就是因为被丢在这里才会变成这副样子，如果没有丢掉的话，它还会是一个好好的猫猫的！”
“无关紧要了，现在已经没有用了。”西本寺遥遥看了一眼车站处的环卫工，“拿来吧，我去扔到垃圾箱里。”
猫双手攥着娃娃，抬头向着西本寺。事实上西本寺还是没能看到他的眼睛，它们总是隐藏在厚厚的刘海下。
这孩子的下巴很好看，她想。
“有用的，猫留着有用的。娃娃就当作给风的礼物好了！”
西本寺还想说什么，转角处传来一阵发动机的声音，红黄头灯由远及近，带来蓝色公交车的轮廓。
环卫工们已经开始涌动，夜班公交即将进站。
于是她也顾不上再跟猫纠结这个问题，慌忙跑向公交站，一边拿出手机调乘车码。猫跟着跑，他们的影子颠簸着，前后游移。
从前门上车，扫码，西本寺向后走去，挣一个座位。
还好，还有空位，她坐在了后门边上的一个位置，猫跟着坐在旁边。关门，开车。西本寺还是抬起头环顾了一眼，已经没有站着的环卫工，这才能长松一口气。
西本寺把手里提着的帆布包和另一个袋子放在腿上，把另一手提着的塑料袋放在上面，想想又觉得不太妥当，还是放在旁边的台子上，这才松了口气，双腿前伸，将身子放松开来。
袋子里面是饭盒，装着昨晚没吃完的半只炒鸡。她低估了白水市饭店的菜量，当时甚至还想再点，好在被店员拦住。
然后她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小袋子，里面装的是饭盒，里面是剁碎的，炒熟的，半只鸡的身体——动物的身体。
公交车缓缓的前行，西本寺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很荒诞。
“呃……哈哈。就是在之前……多长时间以前呢，哈，我已经忘掉了，也是这样。”
西本寺毫无预兆的发话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昏暗的车厢里所有人都在继续昏昏欲睡，只有猫仰过脸，照旧面无表情。
“那时候也是这样……坐在公交车上，人不多也不少，我身边也是放着这么一个装着盒子的小袋子，我就像抱着同样是这个帆布包，靠在座位上……但是我的盒子里面装的不是鸡的尸体，是一只小猫的尸体。”
“我当时就像现在这样……哈，我当时也像一晚没睡，只不过那时候是下午……我怀里的包里面装着的是我从街边文具店买的铲子，彩色的那种塑料铲子。实在买不到别的了……呵。我当时就像现在这样，座位旁边放着一个盒子，里面装的是死掉的小猫的尸体……”
猫的尸体……鸡的碎尸，冷掉的鸡的碎尸，上面叠着两块烙饼。像是她在小猫死后覆盖在它尸体上的所有猫粮。
身边的猫突然战栗了一下。
西本寺觉得有点累，她靠在旁边的扶杆上，有些冰凉。她突然觉得讲述的有些累，背好痛，但她不想入睡，那会让她想起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意识拉进睡眠那种无助的恐惧。
她抱起盒子，闻闻里面有没有发出腐臭的味道，感到有一点。她再仔细闻闻，还好，只是纯正的肉香味。
“……嗯。”
西本寺回过头，猫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看着自己了，他双腿交叠，手里还攥着什么，放在腿间，头沉沉地低着。
公共汽车继续前行着，车厢里发出单调的机械运转声。她有点想呕吐，把饭盒拿远，抬起头来，正好撞见一个环卫工透过车窗，将手里的卫生纸团尽数塞到外面。
车窗开了一道狭缝。他背靠着窗子，若无其事，手从背后伸着，一个，又一个，纸团被环卫工从车窗塞出去，塞出去。
她收回视线，抱着包，感觉车里有点冷，空调开的也许有点大。她竟然有点怀念那种湿热的感觉，不知何时她更怕冷。
窗外微明，环卫工开始一站接一站的下车了。车已经穿过垣环线，开进都心，这里想必就是他们工作的地方。很静。西本寺不由得看看身边的猫，他好像也睡着了，双手握在一起，身子弓着。
西本寺有点更困了，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可乐瓶，里面是冰雪蜜城的美式咖啡——昨天她在夏雨荷站灌进去的。她喝了一口，冰凉的感觉反而让她的胃部更加不适。
“下车了。”
西本寺如梦初醒，她抬起头，猫已经站在下车门，而门已经大打开。
“——西本寺。”猫然后好像不情愿一样咕哝了一下，缓缓走下车。
慌乱之中，西本寺甚至差点忘记打开乘车码，手中提的大包小包全部扭结在一起。好在司机没有催促，等到她下了车，才稳稳关上车门。
“嘶。”西本寺说了一声，摩挲了几下自己的手臂，“好冷。”
猫不声不响，走到公交站边站定。
“怎么了——还需要在这里转车吗？”
西本寺走到猫身边。
猫没有理会西本寺。他把背朝向她，然后摇摇摆摆的走下公交站台。
“小心！”
一辆外卖电动车呼啸而过，嘀嘀，按响喇叭，甩开一片受惊的骂声。
西本寺一把将猫拉了回来，甚至由于用力过猛差点让他栽在绿化带里，她又扶了一把，这才让几乎是软绵绵的猫站稳了脚步。
“没事的，没事的，不会撞到猫的，不会的。”
猫的脸转向西本寺，似乎是看了一眼她，然后别过头去，站在站台边缘的阶石上，看着空旷的马路。
“你手上什么东西那么湿？”
“不要——不要西本寺管。”
西本寺看了看手中，没有红色，是淡淡的蓝。
好歹不是血，她多少松了口气，但是更好奇那是什么。然后她咧开嘴笑了，自嘲——
明明自己都朝不保夕，还有心情担忧别人。
西本寺蹲下，肚子有些不舒服，这时她终于确定确实是外面的空气变冷了好多，而不是刚刚的车上冷气太足。她看看周围，站台上已经有两名情侣，好在他们忙于无聊，并未关注西本寺，这好歹让她松了口气。
她从包里取出可乐瓶，又喝了一口咖啡，弄得小腹更有些暗痛。车站怎么没有凳子啊，她想，一边努力调和肚子的感觉。
“……猫把礼物提前给风了。猫要让风早来了。”
猫还站在那儿，就算是仰视，西本寺也并未觉得他的身影变得伟岸，那个身影总是小小的，好像风就能吹倒。
“猫——猫啊。”西本寺将身上的包都放在脚边。脏不脏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不用再洗，“我当时就没有给猫起名。家里只有一只猫，我刚开始把它当成开心果，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文法拉辛——当时让我唯一能感到没那么难过的东西了。”
“但这个名字起的太长了，我懒得叫，总喜欢叫它——猫，猫。因为家里只有一只猫——哎。”
西本寺拿起可乐瓶，又抿了一口咖啡——包里面实在没有什么能够润喉：“你说，是不是——不给猫起个名字，我就真的留不住它呢。”
猫看着远处，没有作声。
一辆网约车开过来，接走了站台上的情侣。
“呃……对不起啊，猫，我今天说的确实有些多了。”
西本寺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将帆布包重新背回肩上，拎起轻飘飘的袋子和那半只鸡的简易棺材，站在那儿：“你的名字太像了，让我想起……就是，感觉很荒诞吧，当时我再摸到它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以前还是热乎乎软乎乎的小猫，啊……”
西本寺并没有哭，她张了张嘴，好像一个喷嚏没有打出来，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看向东方已经消散出一道浅蓝天空的云层，今天下雨的打算或许并没有那么扎实。
一辆没有亮电牌的公交车开了过来，猫没作声，上了车，西本寺也跟着上去。
天更亮了。西本寺想。她既有些期待又有些轻微的恐惧，手心因此轻轻冒汗，差点没有拿稳手机。猫正在撕取投币箱旁边的车票，西本寺绕过他的头，将手机凑在刷码口前。
猫手里抓了一大沓车票，西本寺怀疑他把投币箱边所有的都拿了去。好在司机确实没有说什么——
司机长什么样子来着？
西本寺看向前方，驾驶室的安全门反光，亮的像镜子，她看不到，只看到了正从前面走来的猫。
他真的好小啊。
猫默不作声，坐在座位上。这次西本寺并没有摘下她的包，她或许感到有点儿不安。
猫也许有点讨厌她了，她感到。
西本寺总是害怕有人讨厌自己，就算只是一眼，也足以让她想好久。也就是因此她对这些很敏感，像是蜗牛不敢接触盐粒，总会很小心的避开。
因此她现在又有点拘束，甚至有点不敢把包放下，好像周围的座位上作者看不见也触不到的人儿
而且猫好像很跳脱，过一会儿应该怎么提醒他那事儿呢？
西本寺决定给猫做些让步。
“下面……呃，那个，猫，下面我们去哪里。”
她说完有些忐忑。这也算是一种试探，也许。
“要去查看风有没有取走信物。”
猫没有回头，反而转向另一边：“猫本来想要西本寺不要遇上风的，但猫现在就要让风来了。”
“好——没关紧要。风现在来也可以。”西本寺斜过脸，望向外面的天空，“如果现在被风卷走了，就此消失——反倒正好省事了呢。”
“不是普通的风的。风来的时候，要下好大的雨，好大好大的雨。猫要让西本寺淋雨。”
“好嘛好嘛——下再大的雨能有多大啊。这里是北方耶。”
天边的云影已经消散几许，露出微明的天光来。距离终了越来越近了，西本寺的手心有了细密的汗，她轻轻搓了搓指头。
“雨特别大，特别特别大的。”
西本寺没有再接话。又坐了一会儿，猫蓦地起身，走下了车门，西本寺也跟着下去，手里还提着那些东西。
“下一站去哪儿？”
西本寺看看身后没有驶来的电动车，发现猫已经走远，快步跟上，问。他穿着那兜帽卫衣，任微光掠过，衬得瘦小的背影格外单薄。
猫没有说话，但西本寺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有什么在天上飞舞，西本寺抬起头，那是一些细长的纸条，在天上像蝴蝶一样飘飞，交错在路灯和黎明的光之间，向上飞去。
可是，现在明明没有风。
它们像幽灵的幻影一样穿过了行道树茂密的枝叶，不知道消失在了什么地方。西本寺看得呆了，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差点撞上路边停放的单车。猫已经走到前方，她跑了两步，猫的步子好像缓了些，但没有缓太多。
西本寺跟了上去，沿着人行道，在猫身后，向路口走去。路口很宽很空，这时也许是四点多吧，天微亮，三辆一模一样的蓝色电车缓缓转过路口。
红绿灯闪烁，猫走下台阶，走向人行横道，西本寺继续跟上。
她不喜欢被抛弃，也不想抛弃。
“要骑单车。最后要看送给风的邀请函的，如果取走了，风就马上要来了。”
猫头也不回。
“真的要和猫一起去吗。”
“我……”
“……西本寺。”猫说的每一句话都很不情愿一样。
“当然要和你一起去啊。我们约好的。我可不想就孤身一人的去了，而且，如果不是这样——你不是也说要——”
“西本寺，胡同里很危险。”
“没关系——都来了，不怕危险的。”
西本寺拿起手机扫共享单车的时候，猫走向她的身后，在她的单车发出开锁提示音——她推起车子的时候，却已经望见猫骑着单车在前面踮着脚等她。
猫看着她，沉默不语，西本寺跟着他又骑过一个路口，继续向前，路两边停满新月联合公司的旅游车。
经过了一所古朴的中学，西本寺看到了一座天桥，用古风装点，有两座垂直电梯分列两边，有些眼熟，使她立即想到一本《城南旧事》，这里是书中笔墨纸砚的集散地。
她预感目的地就是这里，还在想会不会还去别的地方，猫就在前面的石板路向右转弯，走上了这条石板街。
西本寺也向右一转车头，转过一个很小的弯，让她差点跌倒，堪堪才维持住平衡。这个时刻的街上似乎失去了光，整条街在微明的天光下显得昏沉，就像天空为了亮起把黑夜的暗一股脑倾倒人间。
这里好静啊。
西本寺还没有在这么早的时候来到过这里。以前她来的时候，总是在车水马龙的时间，街上机动车来来往往，大人孩子嬉笑打闹，车夫拉着黄包车，一边热情地介绍这周围的景观，不知道对还是不对。
街上有景观灯，但实际上它们反而让周围变得更加昏暗。诚实的说，西本寺几乎已经看不清街上的东西，只知道自己划过一根只顾自己明亮的灯柱，但周围还是昏暗。脚边划过几棵绿化带的灌木，但西本寺疑心那上面其实带刺。
“叮铃，叮铃。”
猫摇响了车铃，在还未天明的街上回响，这声音好像来自寺庙屋檐上的风铃，悠扬而古朴。西本寺反应过来，赶忙转弯，一个老人赫然出现在她刚刚的方向，此时被从她身边掠过，背着手，目光随着西本寺转了半圈。
西本寺有些恐慌，但是猫骑在前方，她尚且安心，也就只能跟上。
她不再走神，她怀疑现在的街巷已经不是白天所能看到的那些街巷。道路两旁的黑暗中时不时闪过一个红色的路牌，她看不清上面的字样，更看不清下面的道路——有的时候下面只是一家店铺的卷帘门，而恰恰是应该出现在这条街上的胡同口，她一个都没有见到。
旁白你的店铺门口开始出现红色的宫灯，三个五个挂成一串。景观灯柱还是那么不咸不淡的出现，只是里面被一些黑色的颗粒糊住，那照不亮东西的光也变得昏暗。
西本寺不再多言，她现在只是相信猫。
黑暗渐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西本寺很久没见到树坑，也很久没再看到光，天空依旧明亮，但是巷子里完全是一篇漆黑，只能看到前面猫的身影。
在尽头，猫轻盈地左转，西本寺也跟上。西本寺从不记得尽头处有这条胡同，柏油地面，能通过一辆汽车的宽度。西本寺感觉骑行地有些吃力。
胡同两旁有高大的门楼。在这样微薄的光线下，那巨大的门檐里面是漆黑的方形，谁也看不清那里面有什么。
西本寺只是骑着。她感到双腿酸痛，但是猫又闪身进了一条巷子，左边，西本寺赶紧跟上。
这条巷子更窄，只能看看通过自行车。砖墙，两边都是砖墙，上面均匀的分布着窗子，都用祥云形状的铁栏杆封闭。
巷子顶上覆盖满葡萄藤，一望无际的葡萄藤，手掌般的绿叶，垂下不少藤蔓，西本寺感到那些藤蔓无风自动，拂过她的脸，很难受。
黑，越深，越黑。
西本寺飞快地掠过那些窗户，跟着猫，猫就飞快的掠过。她的腿好像又感觉不到了疲倦，好像它们永远不会停息。
然后前面的猫吱的一声捏下了刹车。
西本寺反应不及，差点撞上，匆忙按下刹车，自己闪身，双脚也站到了自行车下。
但她马上摒住了呼吸。
周围，都是红色的门。
这次没有门楼，只是在大都市的胡同里能见到的，再也普通不过的红色的红色院门。前面是红色的门，大敞开，左边是红色的门，大敞开，右边是红色的门，大敞开，门里面还有大敞开的红色的门。西本寺甚至能透过那三扇青砖墙的两个夹角，看到那里面也都是红色的门，大敞开着。
但西本寺能感觉到的，这所有的门，都在拒绝她。
背后，笔直的巷子已经变成了青砖墙的拐角，拐角后面还有拐角，拐角后面还有拐角。头顶上没有了葡萄藤，青砖墙的角落里有几个泡沫箱，里面都是泥土，只是没有种东西。一扇敞开的门里隐约能看到永久自行车的后轮，另一扇之中能看见一根晾衣绳，上面挂着花花绿绿的婴儿衣服。
“猫，这里是——”
西本寺声音很轻，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人和狗。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狗，但也许确实有。
她不敢向院门之中张望，只能看着猫的背影，他瘦小的身子在宽大的黑色卫衣之下，好像有浑浊的光照亮着他的轮廓。
“走错了，猫走错了，不好意思。猫没有想到这里是死胡同，不好意思。”
猫的口中传来一阵低吟，好像在自言自语。
“啊，没关系的——”
西本寺下意识说，猫的兜帽转过来，她隐约看到几根长须，定睛一看，才是猫那张单薄瘦削的脸。
“——呃，我是说，没关系的，不是猫的错——猫也不是故意走错的对不对——这一切，呃，我是说，我从来没有责怪过猫，对——”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猛地，狗开始叫。
四面八方，哪怕头顶和脚下，都在传来狗的叫声。这叫声仿佛像是重叠，即声音之中又衍生出声音，仿佛永远也找不到源头。
“猫——猫走错了，猫走错了。猫是走错了才来到这里的。西本寺不是故意的，西本寺小，西本寺不懂事，猫只是走错了，猫不认识路，猫走错了……”
猫继续碎碎念着。狗吠渐渐的小了，渐渐的熄了，不知道从多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喔喔喔——
西本寺抬起头，看到眼前那些院门是错落着的。眼前，墙与墙之间有一条窄窄的巷子，里面斜靠着一个石碾盘。
猫没有说话，他顿了一下，然后推动车把，踮着脚缓缓挪动车子，准备调头。西本寺看懂了他的动作，将车头调转，脚一蹬地，将自己送了进去，然后双脚踏起踏板。
前面看起来很窄了，似乎不能通过自行车，但是她不敢停下。还好这时后面传来了一阵清脆急促的车铃声，这多少让她安心了些，使劲踩下踏板，向前冲去。
转过拐角，眼前就好像是一个熟悉的巷子了。其实也并没有多么熟悉，只是让西本寺感到莫名的安心，很安心，似乎从现在开始她才能感觉到空气的冷。
身后传来脚撑落地的声音，猫走到她前面，巷子里的led路灯又让他的身影被照亮，西本寺却突然感觉他有些落寞，好似不同于刚刚的样子了。她跳下单车，双腿的僵硬差点绊倒她，她扶住单车，落下脚撑就跑向猫。
这时她向身后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一条笔直的宽敞的巷子，尽头隐约可见是那条笔墨纸砚聚集的街。
猫已经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有些艰难的弯腰看向一辆二八自行车后和墙壁的缝隙。西本寺本想凑近帮他一把，可是闻到土味，打了一个很剧烈的喷嚏，猫向后伸出手摆了摆，西本寺只好百无聊赖的看着旁边的门。上面有一个门牌号，但凑近一看却只剩下锈迹，丝毫看不出文字是什么。
西本寺回过头，正好看到猫站直了，他拍了拍手，开始清理身上的灰：
“没有了。邀请函没有了，被取走了。”
他抬头望了天空，兜帽和厚厚的刘海一齐遮住了他的眼睛，西本寺怀疑他并不能看到天空，但实际上她现在也有点儿不能保证了。
“风真的要来了。”
猫说完这句话，闷声不响的走回自行车那里，西本寺本想给他拍拍身上的灰，但他的样子让她伸出的手有些犹疑，于是只好悻悻骑上自行车，等待猫到她前面引路。
他们继续穿行。相比之下这次的穿行就容易很多了。在一个刚上完厕所准备回家的少女处右转，西本寺就跟着猫骑上了一条长巷，西本寺感到在这里骑行毫不费力，似乎这是个下坡，风从她的耳边呼过。自行车好像长河里的扁舟，不断迅速的划过一间又一间的院门，它们有的开着，有的关着。
西本寺突然有些好奇这是什么巷子。她看向门牌，上面的字迹几乎全都浅淡，隐没在褪色的红底，而相交的每一条胡同都有路牌，唯独他们正在驶过的这条没有。不过西本寺也只是好奇，她并不会为了看清这是什么街道而跟丢猫。
然后，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出现在了一条人行道上。
前方的马路微弯，是一条单行道，不时有汽车通过。对面一半正在施工，一半是新潮古朴的结合体。
一个举着旅行团旗子的人经过了，浩浩荡荡，然后跟着的那一大群游客，他们大多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大包小包，几乎奔跑。猫没有停下骑行，他直接沿着马路的这边往前骑行，小心的避开对向来车。
游客越来越多了。
他们超过了两个旅行团，还有一些散客，一个母亲将防晒服系在腰间，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拖着步子也将跑起来。
西本寺还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有这么多的游客，直到她来到路口。再往前没有什么建筑物，只有一片似乎深不可测的薄雾，白茫茫的，让一切神秘。一根人在路口的左前方排队。
“哦——我们到这里了！”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就要升太阳了。
西本寺突然发现自己好久没有看升太阳了。她此刻突然也想像那些人一样，去看看日出，只是有些麻烦，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个公交车站旁。这里居然可以停共享单车，西本寺有些惊喜，随即锁上了车，从车筐里拿出帆布包、另一个袋子，当然还有那个装饭盒的塑料袋。
“还要继续坐公交车吗？”
“嗯，嗯。”
其实现在看来，刚刚的那一切未免太像一场精神恍惚的梦了。西本寺想着，缓缓蹲了下来，她还是觉得现在渐渐亮起的天光比较真情实感——尤其是现在靠近天明，一切都被晨霭照的缓缓发亮，虽然更有些冷，但确实更生活。
刚刚在巷子里，她甚至不知温度。
“猫，猫，我们坐几路车呀？”
“西本寺，抱歉。”
“咦？怎么了？”
“抱歉，西本寺，猫不知道西本寺不怪猫。”
西本寺看向猫，只见兜帽下面，他瘦削惨白的小脸上，已经有了两道晶莹的泪痕。
“没用了，风要来了。没用了。”
然后猫看向西本寺：
“西本寺，请抱抱猫。”
猫说完，并没有问西本寺，一把扑进了她的怀中。
西本寺的双手紧紧环住了他。
他的身体真的好小啊，西本寺想。
“西本寺，不可以危险了。”
西本寺缓缓地蹲下了身子，呼吸着早晨清冷的空气。
“回去吧。”
好冷，突然好冷。
她想起那次去埋小猫，在靠近郊区的公交站换车，她要把小猫埋到一个风景最好的地方。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一个人，在公交站台，孤独的背着帆布包，孤独的拎着一个塑料袋，袋里面装着一只小动物的尸体。
西本寺看看手中，只剩下这两个袋子，再没有其它。
公交车来了。她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这辆车看起来已经很老，甚至没有显示屏，只是前面戳了张纸，写了几个歪歪斜斜的数字。
她上了车，车里传来一股柴油的气味，让她感觉适时的安心。
刷卡，西本寺走向后方，坐在车尾第六排座位上，身后是发动机散发着热量，让她全身都暖和了起来，好像深陷入一个巨大的怀抱中。车开了，发动机传来轰鸣。
西本寺看向窗外，身后的天空已经阴云低压，身后的世界已经电闪雷鸣。刚刚平静如水的树枝，此刻已经开始微动，街上的纸絮飘游，游客们的衣服猎猎作响，他们慌忙捂住头上的遮阳帽。
可车里很温暖，以至于西本寺突然想睡一觉。她把头靠在车窗上，感受着令人安心的振动。
身后，那是风真的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