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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那个交易的方式出乎意料的简单,没有什么奇妙的仪式,更不需要去万里寻找,只需要一通电话。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打通这个电话,如果是不需要的人打过去,那么这个号码就会是空号。原本也是一大串意义不明的符号而已。而且,有时候,对方也会像是推销人员一样,出现在需要他的地方。
刚刚从伯母那得知这个方法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是某种新型的诈骗方式。
但我还是打了过去。
如果是诈骗的话,对方肯定会想方设法让我入彀。如果真是如此,至少我也能知道,这个方法是行不通的。
但没有打通。
的确是空号。
这一瞬间,我也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喜悦,总之心中的确有不一样的感觉。
果然还是我太天真了,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种奇妙的东西呢?
但回想伯母讲话时的语气,我又不能完全忽视可能性。
也许,那个时候的伯母也失去了判断力。也许,确实有一个人,他放出这个电话的目的,纯粹只是因为娱乐……
总之,现在没有打通。
我放下手机,长舒了一口气。
昨天,心柔邀请我和她一起去吃饭,伯母也在,想来应该是为心柔办一个小生日会。但我什么也没有准备,就借口推脱了。
但我也知道,一直这么逃避下去肯定是不对的。只可惜逃避惯了,一时半会真的很难改掉。只要遇到让自己为难的事情,第一个想法一定是逃。
要是我也能像心柔一样坚强就好了。
此刻,心柔坐在我的旁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小初,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赶忙否定:
“不是啦,只是昨晚看书太晚了,有点睡眠不足。”
我还是没说生日的事情,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
“要注意身体哦!”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送出微笑。
但现在,这笑容太过耀眼了。
好在心柔并没有多问,我心中的“罪恶感”也能减轻一些。
下课的时候还是在聊一些有的没的,但我都没怎么听进去,我还在想着自己究竟能为她做些什么。
总觉得过去一直不想这些事,但到了需要想的时候,反而毫无头绪。
我非常混乱。
不过,时间还长,我想,一切应该都能得到解决。
但时间就是这样,总是在你认为还有很久的时候,突然在某个节点上节外生枝。
我的电话震动了起来。
我打开屏幕,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放在过去,我第一时间一定是把它当做骚扰电话,但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更特殊的东西。
来电持续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心柔催促我接听,我才下意识按下了接听键。
“是谨初吗?”
听到声音之后,我的心情才稍微平和下来。
“爸?”
“嗯,现在正在上课吗?”
“没有。不过……”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
我想问这个,但并未来得及问出声。
“没上课吗,那方便听电话吧?”
“嗯,没问题。”
心柔也把手指放在唇边,缄默了起来。
电话那边继续说道:
“有件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明明你还在认真读书。”
“……发生什么了吗?”
我意识到了不对劲。
父亲说话有些犹豫,虽然和他们相处的记忆不多,但我却从来没有听过父亲这样的语气。
“你妈她生病住院了,已经持续了好久。”
“什么?”
“她一直没有和你说,主要也是怕你担心,但是现在看来,情况不是太乐观,所以……”
我的世界先是静止了,然后又迅速开始流动。
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她在哪个医院?”
父亲如实地把母亲住院的地方告诉我,后面还补充了很多话,但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挂断电话之后,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
首先肯定是要去看看母亲的,可我去了有什么用?我……我又不能救她,也许看到我之后,母亲会更加……我不知道,但我现在觉得,父母之间会离婚,和我有很大关系,那我现在……
“小初,你怎么了?”
心柔用力地晃着我的肩膀。
我这才回过神来:
“母亲她住院了,好像、很严重。”
“那、要去看一下吗?”
她试探性询问我。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错都在我身上。”
“有点儿害怕?”
我点点头:
“要是我去了,母亲更严重……”
心柔抓住我的手,真挚地看着我:
“去看看吧,我陪你一起。”
我只能微微点头应允。
*****
上一次去医院,是哮喘治疗的最后复查。隐约记得白色的墙面,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
没什么变化。
即便医学发展到现在,这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好在今天来往的病人不算多,我和心柔很快便找到了母亲所在的病房门口。
父亲正在等我。
“我妈她,怎么样了?”
父亲摇摇头:
“不太乐观,不过医生说只要能挺过这个礼拜,能够恢复的概率很大。”
“……为什么会突然……”
“也不是突然,早年她就有这样的病。再加上最近几年疯狂工作,病也就耽搁了。”
“但是,她从来没说过。”
父亲苦笑道:
“她一直都那样,什么也不愿意说。和我也不愿意说。”
父亲的眼神里好像有诸多回忆,不过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
“我能进去看看吗?”
“可以。不过不要出太大的声音,免得打扰到她。”
我点头应允,轻轻推开病房门。
父亲和心柔没有跟进来,病房里需要尽可能保持安静。
母亲躺在床上,带着呼吸机,旁边嘀嗒的心电声音平稳地跳动着,几瓶我看不明白的液体药物缓慢地向母亲身体中输送。
母亲的脸很苍白,但我并不能想起她健康的脸。
我和母亲太久没有见面了。
母亲闭着双眼,没有丝毫生气。唯一让我知道她还活着的证明,就是心电的波形。
我想说点儿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这样看着,期待母亲能睁开双眼。
哪怕不用说话,只是看看我,让我也看看她。
显然我不是医生,也不是万能药,我只能站在这里,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缓缓退出病房,关好房门。
深呼吸一次,长长吐出一口气。
“住院治疗的费用怎么办呢?”
我问道。
“没关系,其实我和你妈离婚的时候,她给了我一大笔钱。我一直都没有用,本来想着哪天你结婚的时候,把它给你的。”
父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当然,即便不用我的这笔钱,她公司里也会有人来帮忙付款的,但总觉得那样我的心里有些放不下。”
“你的家里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吧,之前去的时候,好像感觉有点忙。”
伯母说,孩子马上就要开学了,而且父亲这边似乎也有工作的事情要忙。
“没关系,那些事情都可以暂时推一推。”
“我可以留在这里照看的,如果你那边有事的话,可以……”
就在这时,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伯母牵着那个小男孩缓步走了过来。
伯母的怀里抱着一个饭盒,应该是为父亲准备的。
看到我之后,先是尴尬地躲避视线,随后还是迎了上来,打了招呼。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相互点头示意。
男孩依旧抱着伯母的腿,只是视线不断瞟向我。
父亲发现了当下尴尬的情境,他赶忙寻找话题:
“你的生日也快到了,但是我没来得及准备生日礼物,要不等过几天她的身体稳定下来,来我家吃个便饭吧,刚好给你露一手我的厨艺。”
父亲生硬地转移话题,但效果不算太好。
我也只好跟着说,如果一切都转好的话。
父亲的目光也转向病房,似乎是下意识一般说道;
“住院之前,我接到了她的短信。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我的联系方式的,不过她总是能找到我就是了。”
父亲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但是十几年没有打来的电话,却是为了你的生日,如果不是她提醒我,我也记不得你的生日。这一次,她很可能是想赶快做完,然后陪你过这个生日吧。毕竟这通电话里,她一直在重复生日这件事。”
父亲的神色就像是在说“她就是这样的人。”
生日,最近两天我刚好和“生日”这件事扯在一起。
坦白说,母亲提到我的生日这件事,我并不意外。因为每年生日的时候,母亲都会打电话或者发消息过来问候。
接着就会转上一笔钱,让我请同学做个聚会。
可惜我没有能够聚会的朋友,这钱也就一笔笔都存了下来。
我不太记得数目,但确实一直没有使用。
但这次,显然意义是不同的。
那个只会在电话里问候一句的母亲,会为了我的生日病倒了?
这并非不可能。
此刻的我是很明白的,我之所以不承认,是因为我在主动逃避。
可现在,我不逃避又能怎么样呢?
我看看父亲,看看伯母,又看看那个小男孩,然后视线回到心柔的脸上。
他们都很担心我,虽然各自的微表情并不完全一致,但眼神中都透露着关心。
我的视线停留在小窗户里,母亲的身上。
距离稍微有些远,我早已看不清母亲的面容。
但刚刚印在脑子里的苍白,却早已把我的大脑刷上了一层白色的油漆。
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眨了眨眼,内心的酸楚就随着眼眶流动了出来。
心柔牵起我的手,默默地注视着我。
我又哭了。
但我不能发出声音。
不能影响到母亲,也不能影响父亲。
其他人也一样,虽然很难过,可我不能再影响他们了。
所以我只能再次逃跑。
忽视了后面喊我的声音,我就这么一直跑。
我不敢看身后,总之只能跑。
我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心脏开始嘶叫,疼痛感也碾压了我的理智。
脚下一软,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我尽力调整呼吸,想要赶快站起来。
但的确有些困难,无论怎么看。
我贴着地面,思考陷入僵持。
或许是我不愿意思考吧。
“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啊。”
我听到了心柔的声音。
她把我扶了起来,坐在我的面前。
轻轻触碰我的脸颊,拿出纸巾帮我擦脸。
“这么漂亮的脸蛋都被弄脏了。”
轻柔,认真,又细致。
我看着她的脸,那柔和中带着悲伤的笑容,尽力在安慰我的目光……
一瞬间,积蓄在内心的情绪便迅速膨胀开来。
我扑进她的怀里,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想让自己哭出声。
不过,心柔她已经知道我哭的声音了。
但我还是不想哭出声。
我想让她知道,你在我身边,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我用力抱着她,体会着她的温度和味道。
可声音还是没出息得出来了。
心柔没说什么,她只是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一直等着我。
这次也持续了好一阵子,具体是多久,我也不太清楚。
再次看到心柔的脸时,太阳也被夜幕暂时覆盖,我们缓步走在路上,几乎没有说话。
我们暂时没有回到医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但究竟该去哪里,我心里也没有个方向。
走得有点累了,我们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心柔买来柠檬汁,递送给我。
今天的夜色很浓,没有月亮。路灯暗淡的光,只能勉强让我看清心柔的脸。
心柔的目光盯着远方,但黑夜肯定把它锁在很近的地方了。
我也一样。
“父母很早就离婚了。”
为了打破寂静,我开口道:
“但离婚的理由,我记不起来了。就好像一切都很顺畅的发生,没有什么因果。过去,我也几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玩弄着手里的饮料,盯着淡黄色的液体,继续说道:
“母亲就是我们常说的女强人。非常聪明,做什么都很优秀,外公貌似也是某个企业的高管,所以母亲的资源还是很丰富的。反观父亲,只是一个喜欢画画的穷书生,父母之间的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是没有概念的。但想来两人能够相恋结婚,一定也发生了很多吧。”
我的父母之间身份差距多少还是有点大。
“也许他们之间离婚的理由中,身份的差距也占了一部分吧。”
这只是我的猜想。
“比起母亲,父亲他好像不是很聪明。做事都是比较直白的。虽然喜欢画画,但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得到什么成绩。似乎仅仅停留在喜爱上了。但细细想来,如果父母不离婚的话,情况似乎会有些许变化。”
毕竟,母亲可以提供经济上的援助,父亲则可以专注于绘画创作。
好像这样才是正确的剧本一样。
“但实际情况就是,两人确实离婚了。而且离婚之后,几乎没有联系过。少有的联系,是母亲提醒父亲,注意我的生日。”
而我却一直在逃避。
“不过,在这之前,我们都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里。互相之间都不打扰,各自过着各自应有的生活。没人愿意打破它。”
“……直到这次你去见伯父和伯母吗?”
“和这个应该没关系吧,这都只是巧合。也许是他们发生了什么心境上的变化。”
“心境上的变化吗?”
心柔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
“最大的变化,就是小初你回家了吧,还有去见了伯父。”
“和这个有关系吗?”
“我觉得多少还是有关系的。”
“但是母亲生病,其实是在很久以前留下的。说到底,也是我自己太不负责任了,才让她变成这样的。”
“每个人都有想要忘记的事情,这是无可厚非的。小初你,没什么错。”
我苦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
“如果,如果我不出现的话……会不会,这个平衡就不会打破呢?”
心柔小声地问我。
“和你没有关系。”
“但是,如果不是我的话,小初你一定不会……”
“我反倒想要感谢你陪着我。”
“但我确实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心柔的声音中透露着懊悔: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本笔记吗?那上面写了“父母”这个关键词。而你从来不和我说家里的事情,所以我才会让你来我家的。”
“这没什么啊,伯母人很好。”
但心柔却用力摇头:
“如果我没有让你来,你的生活就会一直保持平衡,自然也不会出现此时的境况。”
“只是巧合罢了。”
唯一不是巧合的地方,只是我不负责任这件事而已。
“是啊,看起来只是巧合。但即便是巧合,也不能否定它确实带来了不好的影响。”
总觉得话题偏向我不想去的方向了。
“一切都只是我太自私了。”
“是嘛,如果如你所说,那么伯母的生病,自然也就不能放在你的身上了。因为伯母她也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之所以生病,只是巧合与你重叠而已。”
心柔微笑地看着我继续说道:
“所以啊,别在自责了。每个人都在努力,你也用自己的方式在努力,伯父伯母也一样。事情已经发生了,更应该做的是接受它,然后找到未来的方向。”
她轻轻抚摸我的手:
“至少你已经看到了吧,即便是多年未曾用心沟通的父母,心里也依旧留着你的空间。这不就够了吗?”
“……”
我继续感受着心柔的温度,思虑着她所说的话。
恐怕我一时半会仍然不会简单接受。
因为语言就是这样,总是和思维隔了一层。
但想来,每个人似乎都是这样的,都在做着选择。
可我看着心柔,微弱灯光下的笑容,却有掩盖不住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