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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形容最近的感受,好像一切都恢复到原有的样子一般。
但说实话,我也很难把“原有的样子”用标准的话好好总结出来。
实在想要总结,大概就是“归位”,这种感觉。
好像什么也没说。
但我的心中总是有这种感觉。
那用个比喻把,大概就是平时你总吃一样东西,但因为某件事,这东西暂时吃不到,换了其他的东西,虽然吃新的东西时并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总会想着过去吃的那个东西。直到你又重新尝到了过去吃过的东西……
这个比喻好像有些拗口。
算了,不去想了。
我拿出罗素的《权利论》,打算趁着没有什么事情,把它读完。
最近稍微有些紧张,时间上似乎并没有过去那般充裕。
不过,昨天父亲打电话过来,说母亲已经清醒过来了,病情已经逐步稳定。父亲的画似乎也得了奖,虽然没有太多奖金,但却能当做一个很好的开始。
好像一切都向更好的方向发展着。
只有我还在原地踏步。
果然还是文字最好,如果你不深究,文字就变得非常纯粹。
消磨时间的最佳工具。
好像对我来说,时间不是主动溜走的,而是我被动的消耗掉的。
当然,我可不是说世界有多单调,单纯只是我的世界太单调了而已。
我还是那个不合群的人,终究是一个人坐在角落读书。
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
我说不上来。
它卡在我的脑子里了。
一般而言,只有自己不愿意回忆起来的东西,才会有这样的特殊的感觉。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我想要回忆起来。
可能和读书有关吧。有时候,自己读过的东西,一时半会儿却不能想起来。只有翻过书之后才能恍然大悟。
但此刻我心中的感觉又有微妙的不同。
我赶忙清理一下自己的大脑,一定是最近父母的事情让我产生了奇妙的想法。但是父母这边我也没有绑上什么忙,到头来都是父亲一个人在照看母亲。父亲那边的家庭都暂时搁下了。
这样也好,我去了也是添麻烦。
什么都没变真是太好了,一旦改变了,恐怕我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就在我自己和自己妥协之际,我却和另一个人视线相撞了。
虽说我们两个从来没有说过话,但她的名字我还是知道的。
心柔同学是全班的焦点,为人外向开朗,人又漂亮可爱,大家都很喜欢她。
我对她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
几乎没有交流过,也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多深。
可为什么她却一直看着我呢?
而我又为什么觉得有些怪怪的?
放在过去,我肯定会想办法躲开视线,但这次,我竟然也把视线停留了几秒。
我们目光相撞,但双方似乎都在疑惑。
……
有些不礼貌啊。
我赶忙躲开目光。
是我做了什么让她不开心的事了吗?
不过,我没有和她沟通过的记忆啊。
也许、也许只是偶然的视线交汇罢了。
不要在意。
我劝自己不要在意。
实际上,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也确实没什么交集。这好像侧面证明了前几日我对那视线的解释。
但我却总是做梦。
梦里的画面很模糊,而且也很混乱。
场景总是在莫名其妙地切换,有酒店,有向日葵,也有溪水……
萤火虫。
对,还有萤火虫。
很多很多的萤火虫。
这是唯一并不模糊的景色,我们被萤火虫环绕着,似乎走进了童话世界。
我们?
我和谁?
小说里的人吗?
总之,这混乱的梦境让我无法安睡。
我想,我是时候去医院看看了。
*******
这一晚,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
梦境突然变得非常写实。
但看到的人却极端虚幻。
一个超大的白色封闭空间,中央坐着一个留有火红长发的女孩。她手里似乎拿着积木,一层层地拼装起来。
我缓步来到她的身边,也为她那如精灵般的面孔所惊讶。
似乎周身都在散发着光芒,女孩并没有看向我,依旧在组装着积木。
“欢迎你,谨初小姐。”
声音很柔和,波澜不惊。
“你认识我?”
“当然了,能来到这里的人我都认识。这里可不是随便就能进来的地方。”
“这里不是我梦吗?”
“哦?哪个人在做梦的时候,是知道自己做梦呢?”
确实,一般来说,梦境里的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
而且我现在异常的清醒,就像是在现实中一样。
但这丝毫不现实的空间,和这个一点儿也不现实的女孩又不断告诉我,这里并非我一直生活的现实世界。
“总而言之,先坐下吧。”
女孩随手一挥,旁边搭好的积木便飞向空中落在了我的面前,变成了一把椅子。
虽然场景有些让人惊异,但我心里却并没有太多不安感。
我听话地坐了下来。
“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是为了什么实验吗?”
对,如果说是某种我未曾知晓的实验,似乎就说得通了。
“我确实有点儿想在你身上实验的意思,但我并没有那个权利。”
好像总算把积木搭完,她的目光这才集中在我的身上。
轻咳了一声,她对我说道:
“那么谨初小姐,能不能说一下我在你眼中的样子呢?”
“……想让我夸夸你吗?”
她摇摇头:
“只不过想让你把自己看到的说出来罢了。总之,在你的眼中,我是你的同类吗?”
“同类?”
“对,是不是至少具有人类的形态?”
“不然应该是什么?”
她的脸上展现惊喜:
“哦!竟然真的把我看作人类了。这样就很好沟通了。”
她继续说道:
“实际上,我是不可能和一个事物见到两次的。但你这种特例倒也并不稀奇。毕竟数字也好,时间也好,在我的世界里,都是一个虚幻的东西。”
“你、想说什么?”
“别着急嘛,既然我见了你两次,一定是因为某些东西出错了。纠正这些错误姑且算是我的责任,而且,这也算是为了你好,为了让你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我完全……”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本是想说这句话的。
可我却不能说出口。
因为这个形象,我确实见过。
一瞬间,我的大脑似乎被灌入巨量的信息。
那些都是我曾想要忘记的,和我不能忘记的。
总之就这样一下子全都灌进来了。
头痛欲裂,脏脾翻腾。
好像一瞬间停止呼吸一般,我的时间似乎被冻结了。
再次具有呼吸的时候,那个女孩儿已经蹲坐在我的身前。
她双手拖住下巴,只是像看待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我勉强坐起身,异常的感觉又像是突然消失一般,我摸了摸自己,并没有缺少什么。
“我来自我介绍一下。”
女孩儿继续说道:
“我要用人类能够理解的认知和你沟通,因此在你面前,我是一个名叫M的存在,因为人类的语言本身具有的局限,你只要把我当做超越你们世界之外的,另一个维度的某种存在即可。我说的这些话,你应该能够理解吧?”
虽然不敢相信,但我的确能够理解。所以,我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我就简单说一下我的职责好了。不像你们所理解的那样,我并不是为了收购人类的价值,而是为了平衡。你是否想过,既然人类无法完全了解自己的精神世界,那为何能确定精神世界的存在呢?”
“依靠经验与理性的推理。”
“问题就在这里了,经验是有限的,但理性推理却能得出无限的结论来。既然经验不能证明无限的理性,又为何能够获取到无限的结论呢?”
“……”
“因为无限的结论并不在人类的身体里,而在我、在我们的世界里掌握着。”
“是、神?”
“姑且能用这个粗浅的词汇来代替,但不一样的是,我们不具备任何与人类相似的东西。但为了让你能够理解,我只能变成这种有限的状态来和你交流。总之,你可以将我理解为一个完整的存在,而你,你们所有的人类,包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你们可以认知的事物都是我们的一个部分而已。”
“所以?”
“所以,我们有责任保持你们的平衡。就像是生病了必须要治疗。但话虽然这么说,人类作为一个孤立的个体,也是有意义的。因此,在人类孤立生长的过程中,我们给予了他们一定的自主性。也就是说,人类有权利选择,是否接受我的治疗。”
“那么,如果拒绝,不去治疗,打破了那个平衡,你会怎么做?”
她摆出毫不在意的表情,摊摊手说道:
“如果真的打破了平衡,那就让他消失好了,对人类而言,死亡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有点宿命的意思了。”
“对人类而言,这就是宿命。无法认知的世界,只能当做宿命来看吧?”
“这是那个‘价值交易’的真相吗?”
她点点头:
“你这么理解就好,不过等到治疗结束之后,对你而言,这段与我的‘对话’就将不复存在。治疗结束的你,会被抛入新的时间线。”
“也就是说,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治疗吗?”
“对,毕竟我曾经对你进行过治疗,只不过发生了一些特殊的情况,现在属于二次治疗。”
“二次?”
“你曾经就来过这里,用你能理解的话,那就是你曾经请求我,让我把你不想要的东西‘收走’。”
对,我见过这个女孩,也确实有过记忆。
一切都明朗了起来。
“但出现了些许差错,于是我便过来复查了。”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心柔呢?心柔她怎么了?”
“那个女孩儿吗?你之所以重新见到我,和她也有关系哦!”
“什么、意思?”
其实我多少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因为她也见到了我,她也同样把不想要的‘东西’丢弃了。”
“能告诉我,她不想要的是什么吗?”
“是与你相关的记忆。”
“……”
“不过不要误会哦,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们只能对与我相识的事物本身进行操作。换言之,谁来到这里,就证明谁需要被治疗。治疗的主体不能改变,所以丢弃与你相关的记忆,是我给的建议。她只是照做而已。”
“那总是要有个目的吧?”
M将手指放在下颌,好像是在回忆一样……
但无论什么,对他而言都只是一个“程序段”罢了。
出错了,就改掉,没有什么大不了。
少顷,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她这样回答我:
“她想要一切都恢复原状,但是还补充了一句话……”
她左右摇摇头,摆出认真思考的模样。
但显然,这些事情对她而言是不需要进行“思考”的。
她说道:
“她说,她想要你幸福。”
我知道。
她一定会这样要求。
心柔嘴唇的感觉也恢复了过来,那份温暖也一并传递给我了。
“人类是依靠感性和理性共同催动的生物,因此单纯凭借语言必然不能让你体验一切。”
名叫M的女孩如此说道:
“那就暂时把记忆拖回来,让你在实际里体验,或许更好理解。毕竟,你也是因为和那个女孩‘重逢’才理解了过去无法理解的东西嘛!”
她一边说,一边笑,似乎对一切事情都了如指掌。
“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毕竟,我无法让你明白精神世界的运作法则,那么为了治疗,就只能让你自己去体验。至于能得到什么结果……”
她没有说完,只是轻笑。
是啊,现在看来,我确实就是心柔想要找的人。
可我却并不觉得我如她所说的那样。
我闭上双眼,被我丢掉的‘让我悲伤的记忆’也重新苏醒了。
就像是每个长长的故事一样,他总有一个开始。
我的“故事”并不长。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直到现在,父母都一直在争吵。
我不知道他们争吵的理由,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
坦白说,我也不想知道,毕竟我唯一明白的就是,即便知道了,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长久以来,我都是听着他们吵,吵完又会回归到静默,静默完了又会吵。
总觉得他们之间学不会冷静下来说话。
所以还是文字更加理性,每个文字从眼睛跑到脑子里的时候,都是非常安静的。
只不过有时候我也在想,阅读的时候脑子里的声音又是谁的呢?
肯定不是我的,但也不像是父母的。
要是我能和脑子里的那个声音无障碍对话就好了,我说什么,它就解答什么。
阅读是单向的,只有我向他获取什么,它并未给我解答什么。
这样多少有些寂寞。
毕竟父母不会和我交流这些东西。
其实,我挺喜欢父亲的画。哮喘发作躺在床上的时候,父亲总是会拿来这些画,虽然看不懂,但总觉得很好看。不知道母亲是否夸奖过这些画。
不过,也正是在哮喘治好之后,我好像就没有再看见过父亲画画了。
总之,我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学校里是不会听到父母的争吵,但学校也不是我读书的好地方。
因为总是有人来我的身边。
“你是私生女吧?”
总有人这么对我说。
很少有小学生知道这个词,应该有人教他们吧。
或许他们都不太明白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教他的人说了,他也就跟着说了。
或许他们在这件事上并没有“恶意”。
我是不太理解的。
这个时候,我虽然读过很多书,但大都只是把文字吸收到脑袋里,实际上并没有对他们有太多的个人理解。
但我多少还是明白,我不太受欢迎。
我很矮,尤其是在十一二岁的学生中间,真的很矮。但同学对我说的“丑女”“胖子”之类的评价,我并不是很在意。理由就是这些东西并不会影响我吃饭睡觉,也不影响我看书。
如果他们只是这样说说,他们开心了,就不会打扰我看书了,这反而是件好事。
但显然,那个年纪的我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
我重申一下,我不认为这些同龄人是带着恶意对我说这些话的。
毕竟教室里总坐着一个读书的人,她基本上不和其他人交流,怎么看都是异类。
孩童喜欢和那些弱势的异类建立关系,这也许是动物本身的领地意识。
所以,即便我把他们对我的评价都看作是无所谓的,但我依旧逃不了他们对我的干扰。
比如偶尔撕掉我的作业,在我的课桌上写写画画,悄悄拿走我的雨伞……
好在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大都是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如果我一直注意着,他们也无从下手,只能尖酸地说出几句话。
这没什么,声音比家里争吵的父母小了很多,我不在意。
毕竟我还有文字陪伴,一切都能过去。
我一直这么对自己说。
苏格拉底说,人必须学会面对死亡,只有这样才算是领会了真理。我不太明白真理是什么意思,也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
死亡,或许就是墙角里被踩死的蚂蚁。
我对死亡的理解只局限于那些昆虫。
不过,说到蚂蚁……
我的目光不由得转向靠窗的同学。
她也坐在最后一桌,据我观察,她也很少和别人说话。
但她并不读书,而是发呆。
上课的时候,会呆呆地望着窗外,好像在她的眼中有什么奇妙的东西似的。
这不是我空穴来风。
因为看起来,她比我还要奇怪,但教室里很少有人会偷偷说她。原因很简单,曾经有人说他的母亲是寡妇,她就站起来给了对方一巴掌。比起我来,她在同龄人中算是很高的,是一个相当强壮的女孩子。班里很多男生的力气可能都不如他,所以这一巴掌让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安安静静。
当然,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重点。
我们之间其实是没有什么交流的。
她不喜欢交流,我也不喜欢。
但不知道是不是孤独的人总能互相吸引,我的目光总是不由得转向她。
课下,同学们都在操场玩,只有她会在角落里缩着,拿个小木棍,似乎在认真地观察着什么。
有一天我巧合经过,才发现她正在观察路过的蚂蚁。
聚精会神,好像有什么奇妙的发现一样。
偶尔,我也会看到她看着我。
比如我读书的时候,或者有人说我坏话的时候,还有早上我擦课桌上乱涂的东西的时候……但她和我一样,也只是看着,什么都不做。
这算是我小学末尾的一个小插曲。
*****
总之,我每天要面对的主要东西就是这么多。
渐渐的我已经习惯了,习惯带上毛巾,习惯背上一本厚厚的书。父母书架上的书都快读完了,不过没关系,等升到初中,就能离开村子,那时候就有别的书可以买了。
一如往常,我擦掉课桌上的涂写,放下书包,拿出书本,打算就这么开始的时候,班里我叫不出名字的那个男生又来到了我的身边。
“这种厚厚的书,你读得明白吗?”
他略显讥讽地说道。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摆正姿势,翻开了书。
换作往常,他们就会因为失去兴趣,转身离开。
可今天却显得有一点暴躁:
“干嘛什么都不说啊!你和那个疯子也是一样的!不光是私生女,还是个疯子!”
旁边的几个同学也跟着附和。
他们嘴里的那个疯子,可能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同学。
有可能是上学的路上被她“收拾”了,想在我的身上撒气吧。
随他们怎么说好了。
我依旧选择不理会。
可我的不理会,也在这时激怒了那个男生。
他一把夺过我的书,扫视着上面的文字
“什么嘛,这些字都没有学过啊!我看你就是假装的吧?”
“还、还给我……”
我弱气地说道。
我实在是没有勇气喊出声。
我没有那个女孩那么厉害,可以给他们一巴掌。
他们似乎是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一边举起书,一边哈哈地笑着。
我有点儿害怕,可又想赶快拿回书。就小跳着想要抢回来。但那个男生只是一个闪身,我便倒在了地上。
我总是这么笨手笨脚的,被叫做笨蛋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爬起身,目光还是锁定在那本书上。
“求你了,还给我。”
我知道单凭力气,我是不可能夺回来的,我只能求他。
几个起哄的小孩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和紧张,忙在一边说“还是给她吧。”之类的话,我也能看出,领头的这个男生也有些动摇了。
但他还是没有还给我,他的目光也集中在书上。
“反正你也读不懂!”
说罢,便撕掉了一页。
我的头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过去只当做是日常的事情,却突然转化成难以忍耐的委屈。
眼泪就这样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虽然没有哭出声,但泪水却一直向外涌动。
领头的那个男生明显慌了神,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道歉。”
书已经到了那个女孩的手里,因为个子比领头的男孩高,对方也后退了一步。
“我让你道歉,没听到吗?”
“我又没错,我为什么道歉?”
“那就给我道歉。”
“啊?我……”
话还没说完,女孩已经打出了一拳。这一拳的力气很大,那个男生咣当就倒在了地上。
剩下的几个男生也都围了过来,准备对她大打出手了。
好在老师及时赶到,拉开了他们,事态才没有升级。
女孩的目光很清澈,没有愤怒,也没有得胜之后的满足。
她俯下身,捡起了我的书,把撕掉的书页舒展开,递送到我的手边。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但我看着桌子上的书,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改变。
放学的值日,我与她,还有那个领头的男孩被罚,不过男孩早早就逃掉了,教室里也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们“默契”地守在自己的那一边,就在夕阳下静悄悄地整理卫生。
总觉得我应该对她说一句谢谢,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因为她比男生要厉害的多,如果她不想和我说话,我擅自和她交流,一定会让她不开心的。
我们还是没有交流。
她先把垃圾倒掉,等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她貌似刚刚收拾好自己的书包。
转过身,对我点头示意一下,便走出了教室。
看来对方也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啊。
但下一时刻,看到她书包里掉下的笔记本之后,我便立刻追了过去。
我不敢喊她,所以只能这么追。
但显然,我的体力完全不达标,只跑了几步胸口便开始疼了起来。
我拿着那本笔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这是一本粉红色封面的笔记本,32开本,普通的厚度。
今天肯定是不能给她了。
我只好回到教室里。
心想直接放在她的书桌上也就好了,明天她自然会看到。
对,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可看着这个粉色的封皮,我却萌生了过去从来不会有的想法。
如果……
如果不能说话的话,那文字怎么样?
我就是很奇妙的萌生了这种想法。
觉得如果是文字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理由是我和文字沟通的经历。
长久以来,我都是一个人和文字交流的。我幻想过与头脑中的另一个声音沟通,但都没什么结果。
那、现在呢?
我鬼使神差地翻开笔记本。
里面没有做过什么记录,应该是新的。
拿起笔,我在第一页写下这样一句话:
“你为什么总是在角落里看蚂蚁呢?”
坦白说,我应该说“谢谢”,因为“谢谢”不会涉及任何不能说的东西。但现在写上的这句话却变成了“询问”。
想要了解她。
我有点后悔了,但因为油性笔,想要除去这一页就必须撕掉。
……
如果被她骂,那我也只能承受了。
我自暴自弃的想到,便把笔记本放在了她的书桌里。
这一晚我非常忐忑,书自然也是读不进去的。
这一晚父母很安静。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便来到学校。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躲在角落里,等待她的出现。
但她好像没注意到笔记本的事情,还是静静地望着窗外。
我一边对她没生气感到放心,又对她没注意到觉得沮丧。
或许对我来说,能够用文字和他人沟通,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
我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吧。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的生活没有改变,这样也好。
但转变总是来的很突然。
又是一天,当我来到学校的时候,放下书包,却发现那本笔记来到了我的书桌里。
我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注意。
她依旧望着窗外。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笔记。
轻轻翻开,就在我写的下一行,有了一段新的文字。
“没有什么,只是想看罢了。”
虽然文字的内容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却喜出望外。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与父母之外的人主动进行“沟通”,而且还得到了“回复”。
我不是很清楚此刻我内心的感受。
我把笔记抱在怀里,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之间的沟通开始于一句莫名其妙的文字。
*****
也许是因为文字交流不用面对面,也许是因为同样孤立的人互相之间的磁性,我们之间的“沟通”显得异常水到渠成。
许多如果是面对面沟通的时候一定很难说出口的话,在文字里都显得异常简单。
从我鼓起勇气询问她之后,我们之间每天都会用这本笔记互相传递想说的话。
最开始只有一句,互相询问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后来,渐渐地就变成了“通信”,像是写信一样,互相倾诉自己的心事。
我完全不觉得对方会擅自把我说的话告诉别人,因为看起来,她也没有这样的倾诉对象。
我也一样,一样没有这样的对象。
实际上,我们两人的日常生活没有多少改变。
我还是在墙角读书,她还是在窗前观察。
如果是让别人来看,一定不会发现我们之间的改变。
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应该不是朋友,虽然我对朋友的定义有些暧昧,但这种只能通过文字,每天交流一段话的关系,应该没有达到朋友的标准。
可又完全超越了朋友。因为即便是朋友,也会尽可能隐瞒自己的情况。
但我们却“无话不谈”。
每天除了读书,我都在期待着回复。思考着给她写些什么。
那种感觉就像是……
像是什么呢?
我有些说不清楚,恐怕是因为那时候年纪太小吧。只是隐约有了一种奇妙的依赖感。
一旦使用文字,我就会变得非常“外向”。
“你不在乎那些人骂你吗?怎么总是一句话都不说啊!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给他们一拳,实际上自从我展示了我的力气之后,他们也都老实地待在一边了。”
我在头脑里涂画她说这段话时的表情,应该是带着些许怒气,但却依旧微笑着吧。
一定很可爱。
“也不是不在乎,只是觉得即便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改变不了,那干脆就不要管他们了。反正也不会耽误我读书。以前,我觉得只要我能安心坐在一边读书就好了。现在倒是每天都期待看到你给我写的文字了。”
“我读的书不多,写的文字也只是一些简单的东西,这样也没问题吗?总觉得和我说话,会变得非常无聊。”
“没关系,不如说我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怕你觉得无聊呢。原谅我吧,我几乎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不太清楚怎样才能把握好这个距离。如果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你可要及时告诉我哦!”
“我很喜欢你说的东西,很多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妈也有很多书,但我一直都没有读,主要是很多字我也不认识,不过看你写下的东西,我都认识。”
我幻想她微笑的表情,思考着如果真正面对面沟通时候的样子。
总之,我们用文字了解了对方。
我们说了很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说我喜欢读书,喜欢吃酸酸的东西,甚至于内ku的喜好,但我没有说我究竟穿着怎样的内ku,我想要保持些许神秘。我很怕黑,因为更小的时候被父亲不小心锁在库房里。两年前的哮喘至今让我无法忘怀,不能呼吸的感觉是非常痛苦的。被问及喜欢哪个电视节目,我只能说我的眼睛不太习惯电视的荧光,所以不太清楚时下流行的电视。但乡下能够收到的电视台有限,我也不觉得能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她说她喜欢看各种各样大家没有注意到的东西,蚂蚁也好,麻雀也好,甚至是奇形怪状的白云,她都喜欢。她说她想飞,想要去天空看看,也想钻进地下,看看蚂蚁究竟是如何生活的。她想要了解一切没有了解的东西。
“那就对天空许愿吧。书里说,古希腊的星相学很久以前就证明,天空中的星星是神对这个世界的恩慈,只要你能诚心地对天空中的星星许愿,找到足够多的星星,并且想放设法靠近他们,就有可能实现。”
“但是天空太远了,我没有翅膀,怎么才能靠近他们呢?”
“那就寻找和星星相似的东西吧,对了,萤火虫!萤火虫挂着火光,和天空中的星星很像。刚好池塘里有时候会有很多萤火虫,我想只要对着萤火虫许愿,也许也能有效果。”
就像是飞机正是人类学习昆虫和鸟类才有的成果,也许我们知道诚心地对那些与星星相似的东西许愿,或许就能实现愿望。
我们一起去看吧!我们如此约定着。
也许那天到来,我们就能真正意义上一起说话了吧?
也许那一天到来,我们就是真正的朋友了吧?
我在心里思索着要和她说得话,总是会觉得心里暖暖的。
我们约好了时间,相约一起去看萤火虫。
她一定也和我有相似的心情吧。
一定也在期待着萤火虫实现愿望吧。
只是这么想着就可以,只要这样就好!
那时的我,总是会有这样的幻想。
我把这些幻想毫无保留的用文字传达给她——心柔。
的确,心柔她外表像是漫画里的女王,可内心却非常温柔。
******
渐渐的,我知道她沉重的一面。
她的父亲因故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母亲和她。
她们的生活和我不太一样,她说她想和母亲说说话。
“妈妈她总是一个人看着爸爸的照片,坐在一边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我不敢和妈妈说话,因为总觉得她会哭出来。我该怎么办呢?”
看到这段文字,我思索了许久。
这是很重要的问题,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这个年纪的我们是很天真,也是很笨拙的。
尤其是这种重要的事情,一定会犯难。
可我又觉得并非完全无法解决。
“那不如试试给伯母写信吧!就像我们两人一样!”
实际上,我们两个就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我们在纸上,在文字里却能够如此交流。
似乎比朋友更进一步。
像是背靠背讲述着什么的知心一样。
文字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也许,心柔她可以试试这个。
可这个建议提出之后,心柔她却突然不来学校了。
第二天她没有来,我有些担心。
第三天她还是没有来,我劝说自己没事,可能只是因为有什么特殊情况。
第四天没有来,我开始后悔自己随便提出建议了。
不管怎么说,文字也算是一种沟通。也许她的母亲和我们家很像,根本不可能沟通。
也许她的母亲动手打了她。
也许……
我好害怕。
整整一个礼拜,心柔她都没有来学校。距离我们去池塘看萤火虫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同学们也在传些谣言,说什么她马上就要搬走了。
如果真的要搬走,我们的萤火虫怎么办?
……
不对不对!
这是心柔的自由,我不能勉强的。
而且,我相信她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看萤火虫的。
因为她还有许多愿望!
我们也还没有成为朋友。
屋漏偏逢连夜雨。
可能是因为心柔没来学校,之前的那些同学总算有了出气的机会。
他们偷走了我的书,今天一整天,我都没有读书。
但说实话,即便书本在这儿,恐怕我也读不进去吧。
我没有和老师说,因为如果老师责骂了他们,以后他们一定会报复我的。
我现在只想快点去池塘,想要见到心柔。
我们约好了,就是今天去池塘看萤火虫。
许愿一切安好,许愿自己的梦想。
但最后,萤火虫没有见到。
心柔也没有见到。
天空被染上了漆黑,月光和星光都隐藏了起来。
夜路本身不长,可却异常难走。
果然是我做错了。
我不该随便建议。
不该这么不负责任让心柔写信。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就这样,我悻悻地回了家。
但刚推开门,就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我的脚下是不知多久之前拍下的照片。
上面是面带微笑的父母,以及夹在中间的我。
我没有笑。
或许那时候我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笑了。
我捡起照片,缓缓走进房间,想要把它放回原位。
过去只是争吵,几乎没有动过手,但这次夹在在空气中的紧张却同以往不同。
他们好像没有注意到我,我也没有细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我只是想要把照片放回原位。
我想要一切都回到原点。
但就在这时,父亲的手却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完全没有预料,就这样倒在了地上。
一定是很疼的。
只是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了。
我的手掌被碎裂的玻璃划破,血液也渗透了出来。
我坐起身,看着手掌。
母亲好像来到了我的身边,但他们二人的争吵还在继续。
我想不起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总之,我离开了他们争吵的漩涡。
这一晚,我没有睡觉。
主要也是因为父母一直在争吵,稍微停顿一阵子,又会吵起来。
手上的血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流了。
我一定还是非常难受的,可是我却不知道怎样才是难受。
书本没在身边,父母也没在身边,现在,心柔也没在身边。
我突然感觉,这个世界,可能只有我一个人。
我就像书里写的灵魂一样,漂浮着,不被任何人发现。
我捏着胸口,感觉呼吸困难。
那是比哮喘更难受的窒息感。
好辛苦啊,好想逃啊!
我好像迷失在迷宫里,四周只是墙,而我一步一动弹不得。
“要是这些悲伤的东西都消失就好了。”
我喃喃自语着。
如果悲伤都不在了,或许我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这就是你的愿望吗?”
原本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接着,我的视界便被白色的空间笼罩起来。
我的视线转向声源。
她是一个留有一头火红长发的少女,就像是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她的手里拿着积木,不停地摆弄着。
对了,一定是我在做梦吧。
“如果能实现的话,就当作是我的愿望好了。”
如果是做梦的话,我说什么也就无所谓了吧?
“可是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如果你丢掉了自己的悲伤,就意味着需要用其他的东西来承担,这个世界是不可能只丢掉,而不付出代价的。”
“怎样都好。”
“是嘛,你是这么想的啊。”
她好像完全没有惊奇,就这么简单地回答我。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让你忘记所有悲伤的事情。不过这究竟能不能给你带来幸福,只能看你自己了。”
她丢出积木,积木在空中化作一缕光,跟着这白色的幕布一同消散。
这时候,我跟着她的视线一同望向窗外。
一个漂亮的女孩,怀里抱着粉色的笔记本,正站在我家门口。
我的视力并不好,但她就像是站在我的面前。
她流下了泪水,但只是站着,直直地盯着我。
她也能看到我吗?
她……
是谁?
……
对了,是心柔!
她是心柔,是那个和我“说话”的人!
“这还真是误算了,没有考虑到第三者的行动啊。”
红发少女敲了敲自己的头,虽然话语中是自责,但表情却是微笑。
“不过没关系,反正你马上就要把她忘记了。”
“忘记?为什么我会忘掉心柔呢?为什么……”
“这需要我解释吗?”
……
不需要。
就在这之前,心柔没有来看萤火虫。
心柔她好几天都没有来。
是我,是我把她当成了“悲伤”。
积攒在喉咙里的苦涩一瞬间灌入口中,我呜哇地哭了出来。
“还给我!”
一边哭,一边抓着红发少女:
“把心柔还给我!”
我用拳头敲打她,但我知道她没有什么错。
她只是微闭着双眼,什么也没说。
“求你了!把心柔还给我,求你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求你了!”
我有些语无伦次,我想要弥补。
但心柔的“印象”渐渐地从我的头脑中消失。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
我只知道自己很痛苦,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哭。
我想要得到什么,但哭了很久,我便忘记了这个“东西”。
我已经哭不出声了。
我抬起头,看了看窗外。
窗外是蓝天,白云。还有麻雀。我想一定也有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