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白雪渐覆过了肩脊,我有些失神地看着远处攒聚的阴翳,直到一支折伞从我头顶掠过,将纷飞的细雪阻隔在了体外。
「笨蛋吗你是。」
她将伞靠在肩头坐到了我身边,我正思忖着该说些什么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又把自己割伤了?」
「嗯。」
我迅速抽回了手。
「你曾跟我说过,人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但我却越发觉得自己摆脱不了一切,唯有这痛楚在这副躯壳上显现时,我才觉得它属于自己。」
我顿了一口气,平抑了一下胸腔。
「我,我想去找到真正的永恒,就在下次圣诞节,我想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死去。」
「认真的?」
「嗯。」
我点点头。
「那我就陪你一起吧。」
……
「需要我陪同吗?」
「没事的,我去去很快就回来,人的话我已经事先联系上了。」
「那行,等你的报告。」
车站内的嘈杂让我有些艰难地回着编辑的电话,当终于能够结束通话时我也松了一口气。
这次我要去的是夏小姐儿时一直生活过的地方,在那里埋藏我想知晓的一切。
我不知道警察去那里调查过了没有,但当我联系上校方时曾经教导过夏小姐的老师并没表示出惊讶。
本来我想顺路与夏小姐的父母见上一面,但临近才得知他们很久以前就已经搬离了那里。
我在笔记上整理着这次要询问的事项,开始打起了见面时腹稿。
闲暇时我注意到我对面做着一位穿着藏青色校服的少女,她目光滞涩地看着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直到我下车的时候她仍在那里看着,我倒有些好奇窗外的东西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也觉得那应该是一个人独处时才能注意到的东西。
出了车站便能听到打桩机的声音在耳边轰鸣,不论有事没事这东西在所有城市都得响两声。
乡镇是大城市过去的留影,我一直对这句话深以为然,但它承载的不仅仅是城市的过去,那些磨损的路面,墙上混乱的画符,也承载着生活在这里的人的留影。
尽管有一日终将被消磨。
我看着路边的街景,想着夏小姐是否曾和某人携手在这里走过,在某处又经历了什么,那些发生在这里的东西仿佛从纸片跃到了现实。
这里的每条角落都仿佛埋藏着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
学校那边出我意料的,前来接待我的并不是我以为的老教师,而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女孩。
「我以前是夏知冰的同学,在毕业后就回来教书了,我以前的老师说还是由我来回答你的问题比较好。我姓范,叫我小范就好。」
看到我的疑问她自己做出了介绍。
「你好范小姐。关于我这次来访的事由,你应该知道一些吧。」
我拿出录音笔放到了桌子上。
「听过一些,夏知冰她是失踪了吗?」
「目前来说是这样的。警察有来问过吗?」
「还没。」
「那我可以听听范小姐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吗?」
「我记得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在我们高三那年,夏知冰也失踪过一段时间。」
「可以详细说说吗?」
那绝对是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转折点。
「我一直觉得她是被人蛊惑了。」
「你是说夏小姐?」
「是的,那时和她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个一直都很阴郁的女生,在俩人失踪被找回后,那个女生便说是转学走了。」
违和,十分的违和。
全然出错又感觉全然未错。
这到底是哪里出现了偏差。
「还记得那个女生的名字吗?」
「我本来是不记得的,来之前看了留档的学生名单,现在还有些印象。叫冬雪。」
冬雪……
我在心中轻轻念叨着,这便是夏小姐一直记挂的人吗。
「夏知冰同学在我印象里一直都很热心肠,她一定没法放着那样糟糕的人不管。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肯定又有那个人几分功劳。」
空气中有些微妙地不对,这仿佛将日记里夏知冰对她的描述全部推翻,在这之下被隐藏的碎片又渐渐嵌合,在我的脑海缓缓拼凑。
……
我一直知道的,他们所注视的不是我,而是名为夏知冰的别的什么。
我的父母一直很遂我的愿,前提是在完成他们的要求下。
「今天去上舞蹈班,上完了你就可以自己玩了。」
然而下课后回到家已经到了九点,那时候的我自然没有了活动的空余。
「我看中了一所中学,从这里可以直升到高中,你就去那吧。」
他们自己规划着我的未来我的时间。
「女孩子家家读什么理科,去读文科。」
偶尔也会有不能完成她们的意愿,从而导致一些可怕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不能和别人好好相处!别人说话你要笑明白吗!」
「这次成绩下降了我很不满意,到门外去站上俩小时,好好反省后再进来。」
结果是一晚上都没有给我开门。
而一旦我表现得好了,他们也什么都给我买。
但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当我不能好好说出自己欲求的时候,他们也会显得不耐烦,继而恼怒。
我只能猜测他们对我的预期说我喜欢娃娃。
他们当即对我的表现十分欢喜。
当然我并不喜欢摆弄着娃娃的姿势,反而对她们的衣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在不被他们发现的时候会做些手工,慢慢地也发现了为数不多的乐趣。
在校园生活上我秉承着父母说话就要笑的原则确实赢得了不少人缘,但有时却莫名的痛苦。
我以为或许再长大一些便不会像这样了。
而就在我刚升上高二的时候,母亲跟我说道:
「你高三毕业的时候,就先去把婚结了,然后再去上大学,我侄女就是这样的。放心,是个好人家。」
「但是我完全没见过对方,这样能有感情吗?」
我对于爱情与婚姻仅限于课本上寥寥几篇文章,其它书父母是不让我看的,但我也知道这种事情肯定是需要长久相处的。
「这有什么,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这才是幸福的人生。现在国家也少人,少给他们添麻烦。」
我并不知道这对于我是不是幸福的人生,活到这么大我一直都十分迷茫。
我不曾拥有过自己对未来的设想,自己对未来的期盼。
如果没有那个人出现的话。
高二末了还有人转学过来是令所有人都很新奇的一件事,那是一个长发齐肩,带有些许蓬松、眼神中仿佛不关注一切的女生。
她对于周遭的一切都很冷漠,在其它人的热切询问她的应答只有寥寥几语后很快便失去了新人的特殊身份,遭到冷落。
但她却令我很新奇。
「阿雪,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放学后的很长一段经常是我在教室内和她独处,因为我不是很想回家,她也不知为何一直在教室内逗留。
有一天我看她一直看着窗外的时候上去跟她搭了话。
她先是看了我一眼,平静的表情毫无波澜。
「随你。」
「那我就这么叫你了。」
之后她也没有回应,我以为今天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在我收拾书包的时候她却叫住了我。
「听说你高中毕业就要结婚了?」
「啊?是的。」
我有些奇怪她竟然知道这件事。
「我听她们一直在说。如果你不喜欢对方的话,我建议你不要结。」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站在我的角度为我考虑,在此之前其它人所给的只有祝福。
「其实都谈不上喜不喜欢,我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
「你觉得那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清楚。」
我一直都不清楚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当我回想起这点的时候我的心无法抑制地开始抽痛。
本来已经变得麻木的感情,经由她唤醒了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说出了真心话。
但意识到这一切远比没意识到更加痛苦,清醒地看着像木偶般被提起跌落,自己却无法动弹丝毫。
一开始只是喜欢用拳头捶打自己,肉体上的疼痛似乎能短暂地将我精神上的痛苦消弭,但后来仅是捶打已是无法自己,被刀片浅浅割过的肌肤仿佛能获得更大的刺激。
「你又在做什么蠢事。」
我本已确认过教室里没有了任何人,阿雪却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她既没阻拦我也没将美工刀从我手中夺去,就这么站在我身边。
看到她我的泪水却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将刀丢在一旁捂住了两颊。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不想结婚,但我拒绝不了……」
「拒绝不了谁,是父母吗?」
我感到有些窒息说不出话,但低头也是默认了。
「如果她们给你灌输了遵循她们的理念才是幸福人生的话,千万不要听她们的。」
她挪了张椅子坐到我身边,语气有了一些舒缓,好像不跟平常那样冷淡。
「在我农村老家,人们生育的原因是为了晚年不被他人侵占田产,受人欺负。而其它地方在我看来也差不了太多,终归是为了老有所依才选择的生儿育女,纯粹的爱是少之又少。尊重与快乐是相互的,如果他们不曾给你带来过任何一样的话,你也不须凡事都依着他们。更何况婚姻这东西,如果情感不对等,到最后都会是悲剧,不要为了别人对家庭的虚荣蹉跎自己的一生。」
如果说此前我还对婚姻抱有着自我麻痹的些许幻想,那么她的话语就像一柄重锤将它全部击碎。
我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表达出这一点,但我觉得那天之后她的话语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
「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吗?」
第二天她若无其事地来到了教室,我却一直想找机会和她说话。
于是在大家都走了之后我向她发出了邀请。
我是曾在车站看到过她的,只是不知道她在哪一站下车。
「跟我一起走吗?可以啊。」
我第一次和同学并肩行走在学校外,白天有着一肚子想说的话,现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阿雪是在哪里知道的这些呢?」
「知道什么?」
「就,昨天跟我说的那些。」
「那些啊,因为我平常喜欢看书,这些东西倒是很容易就能得出来。」
书……
「能借几本给我看看吗?可能只有放学后到回家之前这段可以看。」
「你要是能喜欢我推荐的东西我当然很开心,只是你家人不让你看吗?」
「嗯。」
那之后阿雪会将她推荐的书目带到随身的包里,当我们坐上电车的时候我们会一起看,当我觉得不够尽兴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坐过站然后再坐回来。
我第一次知道了分别为何物,以及第二天迫切想要见面的心情。
「我的一生都在坐电车,从小就跟着父母一起在各地辗转去过不少学校,见过不少陌生人。」
这天我们坐在电车上没有看书,而是手拉手说着话。
「所以才不想跟人交流吗?」
已经知晓了别离是何等苦涩的我自然也能想像每次分别都要承受的感伤。
「但我很庆幸那天和你搭了话。你看上去不像以前那样苦恼了,而我也因为你改变许多。」
我能感觉到她手掌上加重了力度,而我也不自觉握更紧了些。
「我从前很喜欢看着窗外,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在这里,盯着车窗外的景色,会有一种灵魂也被剥离出来的错觉。但直到你来了之后,我才发现我的注意力全在你身上。」
心脏砰砰地跳动着,她的话语仿佛有魔力一般,让我看着她的脸便觉得羞赧。
「我以后不想结婚,如果小知也不结婚的话,我们就一起生活吧。」
「阿雪你这是在向我告白吗?」
我低着头试探性地问出了口。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
渐渐昏沉的暮霭斜拉出一道澄黄打在我的半边肩上,层叠的光晕在我的镜片上析出,让我一时间觉得有些梦幻。
「小知可是一直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她和着昏黄捋着我的头发,让它们不断从指间泻下。
「虽然我极力避免着别离,但也不曾喜欢过孤独,虽然它有时候能给我带来超脱常人的感官,但终究不让人好受。小知在那个时候能来邀请我一起回家,读我推荐的书目让我很开心。」
「那如果别人有来邀请阿雪呢?」
「没有那种如果,因为那个时候也只有小知来找了我。」
没错,那个时候也只有阿雪找我说了那些话。
她突然改变拉手的方式,用小指勾起了我的小指。我不久之前才在书里看到过。
「这样是不是更有感觉。」
「确实,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但是很喜欢……」
我第一次倚着她的肩头坐到终点站,我决心去找母亲说出我的想法。
「我不想那么早结婚。」
母亲闻言皱着眉头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你知道我为了你跑亲戚托了多少关系吗?人家礼金都收了,你突然说不结了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是嘛,那这几天学先别上了,给我在家里好好反省反省!读书把脑子读歪了去!」
那天母亲叫来父亲把我反锁在房间里,我已经试着作出了对抗,但是感觉毫无意义。
我的想法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也不会被他们尊重。
我看着房间八层高的窗户生出一种想要跳下去的想法,但如果我连最后一声也没有知会阿雪,她今后会有多悲伤。
一想到这点我便克制住了自己的想法。
但无法释放的压抑只能藉由其它方法析释出。
饿了四天后我又被母亲放了出来,我出来的那天下起了小雪,但我却没有去学校,只是在一直等车的车站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坐着。
但我知道阿雪一定会来找我。
「当雪落不到我肩头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她倚着伞坐到了我身旁,将风雪阻隔在外。
「这四天你没去学校,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去跟我妈说了我不结婚,然后她把我关了起来,即使是我真正的想法,她也毫不关心。」
我以为自己的心情会十分悲痛,现在却异常平静。
「你又把自己割伤了吗。」
她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没发现它此刻竟在颤抖。
「你曾说过我的躯壳是属于我自己的,但它时而属于父母,时而属于家国,却未曾有一刻是属于我自己的。唯有当我感受到这切肤之痛时,才有一丝是属于我自己的错觉。」
她从身后环住我的肩抱住了我,我能感受到她想要给予我的温暖。
「我想过如果我们两个一起出走的话,没有成年的我们一旦父母报警只要我们使用了身份证很快就会被抓回去。而去到不用身份证的黑厂下场会更为凄惨,没有学历没有户籍的我们可能会一辈子在地下流浪。所以我打算在圣诞节,在我的生日,在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光死去。因为感觉突然离去太残忍了,所以来跟阿雪说一声。」
毕竟我们还只是孩子。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我的心头。
「那就请让我陪你一起吧。」
我在那天借口买书出了来,拿着父母给买书钱买了蛋糕来到当地一处烂尾楼和阿雪汇合。
在漆黑冰冷的水泥地里我们点起了蜡烛。
「阿雪是怎么跟父母说的呢?」
「他们时常不回家倒也发现不了。」
她紧靠着我的肩头,曾经奇怪又有些懵懂的存在现在却这样值得依赖。
「总感觉有些抱歉。」
「怎么?」
「阿雪的环境应该比我要好得多,却被我拉了出来。」
「你呀。」
她轻轻地在我太阳穴上点了一下,那感觉仿佛第一次在教室里看到我伤害自己呵斥我一般。
「与其漫无目的地度过一生,不如将它献给我自己喜欢的事情,而我很喜欢与你度过的时光,这就足够了。」
「嘿嘿,阿雪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虽然现在问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我看着她在烛光摇曳下的脸颊还是不禁问道。
「我的生日和我名字一样是在下雪的冬天,不过比你晚几天,要到一月了。」
「这么说我还是姐姐了。」
「但是小知的生日是在今天,我的生日也就在今天了。」
「这是什么理论。」
我和她都笑了起来。
「这样就祝我们两个都生日快乐吧。」
「生日快乐!圣诞节快乐!」
在吃完了蛋糕后我们手拉着手一起服下了安眠药。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搞到这个的。」
「我以前跟母亲说过我失眠,她就给我拿来了我爸爸一直用的药。」
「你的父母真的是……」
说到这里她禁不住笑了出来,我也同样。
和阿雪在一起的时光,笑的时候比以往加起来就要多。
「你说,要是我们没死成怎么办?」
「那我们就等到高考结束一起出逃吧。你不是很喜欢给娃娃做衣服嘛,咱们到时候就一起去服装店打工,你就看着那些款式找找灵感,说不定能设计出令人惊艳的东西来。」
「我哪有那么高的水平,那你呢?」
「我会闲暇时写写小说,就写我们之间的故事,说不定能大卖。要是有了钱,我们就买一进院子一起生活。」
「哈哈,真那样的话……」
我的双眼已然支撑不住,慢慢陷入了黑暗,最后的想法停留在了脑际。
该有多好……
……
快来!这里有两个孩子昏倒了!
……
第一个孩子安全脱险了,但另一个却……
……
我给了你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来对我!
……
她就是被人给蛊惑了!
……
眩晕、失重、恶心。
我扶着脑袋掀开了被子,我记得之前是跟阿雪一起吃了安眠药……
那这里是……
我环顾了四周,空荡的房间摆着破旧的桌子与储物柜,这里有些陌生。
不远处的房门突然传来了异响。
「阿雪!」
我慌忙跑了过去,入眼却是身着西装的工作人员。
「你好,交物业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