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伊洛达伦来到了混沌殿堂。
眼前是一个以逻辑构成的宽阔庭院，庭院中心供奉着理性的火焰，一群发了疯的精灵在空气中做着不规则的运动。
文学魔女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软，感觉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下头去，发现地面上绘着一幅古老的画像。一个无法辨认面目的人像，在伊洛达伦脚底踩着的部分，写着一句咒语：
“我乃原人亚当。一切幻想出于我，也归于我。”
“什么玩意？没品味。”伊洛达伦嘟囔一句。也许是哪个魔女的恶作剧？她不想在此地久留。
伊洛达伦朝更深的幻想走了一步。她看到了娜卡萨琪的房间。炸弹魔女的空间中凝结着各种宇宙文明的碎片。娜卡萨琪端坐在宝座上，眼睛露出冷冷的光芒。
突然间，伊洛达伦感觉上了当。因为娜卡萨琪突然伸出了手，指向自己。
“过来。“炸弹魔女说道。她的声音一字一顿，有一种金属碰撞的质感。
伊洛达伦连忙跳了起来，脚下的空间立即被破坏了。
娜卡萨琪离开了王座，款款走了过来。她神色凝重，双手藏在挥动的振袖和服里，凉鞋毫不留情地踩在组成魔女空间的各种人类社会结构上。娜卡萨琪走过的地方，无数个世界的文明就瞬间蒸发殆尽。
“娜卡萨琪！你不是说格蕾德消灭了所有的拉普拉斯妖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伊洛达伦叫道。她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是的。”娜卡萨琪说道。“拉普拉斯妖被遣散。但，更多的，麦克斯韦妖，维系了世界。”
“你骗人？！”
“不。”娜卡萨琪那张东方面容上丝毫没有愧色，“我曾死过，但，从热寂中恢复了。只有一瞬间毁灭。格蕾德干的。”
“是这样吗？”伊洛达伦再退后一步，突然从娜卡萨琪的空间跳跃到另一个维度的幻想里。
“是格蕾德啊。”文学魔女感觉到不对劲了。格蕾德为什么要跟我开那么危险的玩笑？她想让我被见人就灭的娜卡萨琪追杀？
哪会那么容易！
身后的空间崩溃了。娜卡萨琪凉鞋拖地的声音传了过来。
炸弹魔女不慌不忙，犹如世界末日一样分开密闭的空间，穿过十一层维度，紧紧跟在伊洛达伦身后。她并没有杀害他人的意志，完全凭借着习惯，靠近自己感兴趣的人。只是因为娜卡萨琪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毁灭”，这种习性实在无法让人放心。
“别跟过来！”伊洛达伦叫道。她深深吸了口气，微微曲膝。
然后，跳跃，一个横贯一切思想的跳跃。伊洛达伦闭上眼睛。这是文学魔女独有的魔法，无视任何限制，能够从一个故事跳到另一个故事。
她睁开眼睛，满心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家中。
但周围仍然是一片陌生的景色。巨大的洪炉矗立在不远的前方，一钩新月挂在被食尸鸦占据的栎树枯枝上。耳边充满着蒸汽机械的怒吼。
“怎么回事？”伊洛达伦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脚下踩着一块似曾相似的人像地砖。
刚才的那个“原人亚当”！
明白了！这是个陷阱！
“巴伦姆！是你吧！别躲了，快出来！我已经认出你的战争机器了！“伊洛达伦叫道。
一阵聒噪的大笑，白衣的和平魔女巴伦姆出现在面前。她半蹲着，居然以“体育坐”的姿势坐在一辆E－25驱逐战车上，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裹，包裹用卡宾枪带系着，在自己的胸膛上勒出一道不太妙的痕迹。
“伊洛达伦，好久不见了。要和平，不要优雅哦。”
巴伦姆举起两手大拇指，扣在一起，歪头吐舌，做了个可爱的姿势。
“别装了。你就是个搬弄是非的战争狂。”伊洛达伦说道，“你在搞什么鬼？”
“啊。亲爱的伊洛达伦姐姐，这里是《永别了武器》的故事哦，我很喜欢这里的意大利北部边境。”
“根本不是！这种场景描写和海明威的文风完全不符合，这是真实的战场吧？！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巴伦姆夸张地摇摇头，“当然是因为你中了计哦。你看，这里不是写着‘一切幻想归于我’吗？”
巴伦姆指向伊洛达伦脚下的原人亚当画像。文学魔女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如果我知道是你在这里等着的话，一定会小心落脚点的。可偏偏通知我的是娜卡萨琪，她脑子不好使……说起来，无论战争还是和平，最终能够起作用的，是人类之间的条款、约定、法律和盟章吧？和平魔女——不，契约的魔女巴伦姆！”
伊洛达伦死死地盯着巴伦姆：“我失算了。要在幻想中跳跃，我必须用魔女之足进行降落地点确认，我的脚步就相当于我个人的认可印章……而你是操弄社会契约的魔女，制作出的任何文字都被默认为契约文本，所以就诱使我承认那个‘原人亚当’画像是一切幻想的落地之处？这样我就只能不断在放置于不同地点的原人亚当画像中反复穿越，我说的没错吧，巴伦姆？”
“啊，讨厌，怎么偏偏这时候才想起来呢？我们家的长女啊，死掉不就好了吗。”
魔女手中的武器发出巨大的轰鸣。伊洛达伦所在之地立时被数万吨弹药吞没。
伊洛达伦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跳起，重重地跌入另一个幻想故事中。脊背上感觉到铁轨冰冷的触觉，伊洛达伦连忙一个翻身，跳到另一边。
耳边传来古斯塔夫超重型铁道炮的轰鸣，冰冷的北风刮得伊洛达伦脸颊发痛。如果是通常的幻想世界，伊洛达伦早就咒骂着跑掉了，但这时她终于明白，逃跑于事无补。
原人亚当的画像密密麻麻地遍布这片原野。伊洛达伦每次跳跃都只能让自己出现在另一幅画像中。她听见刚刚疾驰过去的铁道跑发出转动的卡卡响声，只好使劲闭上眼睛，想象出一个阵地下的坑槽。
然后，跳跃。
铁道炮开火了。地皮颤动着，整块原野几乎要被掀上天空。
伊洛达伦藏身的坑槽离这片被轰炸的土地没超过一英里。幸运的是，在以前去过的战争小说里有对阵地坑槽作用的描写，伊洛达伦知道这附近一定存在着躲藏的壕沟。
“不过，下一轮可能就不会那么幸运了。”她想道。
四周张望，无法确认这里是哪一片幻想世界。四处都是弹坑。伊洛达伦使劲摇着头，绞尽脑汁思考着脱身的良策。
眼镜被灰土蒙住了。伊洛达伦摘下眼镜，在上面擦了擦，顺手想把弄脏了的右手在战壕的支架上抹一把。
她停下手。好险。
在手边有一小行隐隐约约的文字。是希伯来文，写着：“手放在上面，即承诺接受条件。双足固定不许移动，五分钟。”
“该死的巴伦姆！”
和平魔女的契约文字到处都是，写满了各种不合理的要求。只要文学魔女的手或者脚触碰到其中一处文字，马上就会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但伊洛达伦的脑子转得很快。她大声将自己的想法念了出来，把战壕上的一只寒鸦惊得飞起：
“巴伦姆，我明白了！你没有独力将我——魔女伊洛达伦拉到你自己创造的世界的能力，哪个魔女都没有这种能力。所以，这个世界一定是你我都可以涉足的世界——也就是说，这里如果不是魔女的共有空间混沌殿堂，就仍然是一般幻想故事的一个场景。这里出现的巴伦姆只是一个文学投影。巴伦姆，在幻想中，你杀不死我。所以你得依靠那些契约文字陷阱来让我自觉抛弃掉魔身。”
“胡说八道。”巴伦姆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我随时能够将你干掉。”
“那我们就来证明下好吗？”伊洛达伦露出狰狞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从满地的文字中挪出脚来，不让自己踩中字迹，然后迅速踢走浮土，用脚尖发动魔法。
她写下一行字，改变这个故事的结构，描写了巴伦姆在视察阵地时扔下武器、掉进战壕的场景。
一瞬间，巴伦姆的文学投影摔了进来，哎哟一声，脸朝下趴在了地上。
“哈，我没猜错。你果然是写了一个新的故事，在里面埋下原人画像，想把我囚禁在这里！”
伊洛达伦狠狠地朝巴伦姆踢了一脚。巴伦姆呻吟着举起手臂抵抗。
“你想怎样？”和平魔女问道。
“既然被我猜到了原理，那我就有法子整治你。”
突然间，伊洛达伦再次进行跳跃。
这一次，文学魔女选择了故事中自然存在着“原人亚当”画像的小说。
她手里还拉着巴伦姆的投影。眼前出现了一大片高过人头的玉米杆子。斜阳西沉，远山如黛，空气中散发出暖暖的臭味。
“果然没错！”伊洛达伦冷冷地笑道，脚尖迅速划在玉米田的泥土上。
“怎么？”巴伦姆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里是D.H.劳伦斯的《羽蛇》中的一个场景。劳伦斯沉迷卡巴拉理论，在作品结构中使用原人亚当概念不是常识吗？”
“这是什么鬼常识？！”
说时迟那时快，伊洛达伦突然将巴伦姆按倒在地。
“身子压在文字上说‘是’，就是答应契约了吗？回答我！”
巴伦姆被突然袭击，脑子一时迷糊，顺口应了声：“不错。”
她尖叫一声。“该死！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我只是趁你不注意，在地上写了一句话：说‘是’即应允真身与投影交换——而你刚才说这句话‘没错’。你的魔力让契约实现了。”
“啊，被你骗了！”巴伦姆哀嚎道。
“现在没那么简单，跟我来。”
伊洛达伦再次进行跳跃。
这一次，两人落在一堆难以理解的宗教名词中间。这些词是用来解释旧约《圣经》的理论用语，因此根本无法具化为感官可以识别的人类场景。
“这又是哪里？！”巴伦姆叫道。
“啊，这里是《光辉之书》，一本解释卡巴拉生命树的神秘书籍。你的原人亚当的原始出处。”
伊洛达伦微笑着松开了手。她浮夸的笑容在满是雀斑的脸上绽放，显得格外讨厌。
巴伦姆身上还挎着沉重的子弹包。相比之下，她身下垫着的那些神秘学用词实在太过腐朽，一下子被沉甸甸的魔女压得骨架松散。巴伦姆马上就被浩瀚的古怪词汇吞没了。
“我饶不了……咕……救……”
文学魔女没有耐性听和平魔女的呼救。她深深吸了口气，脚底用力，从《光辉之书》里消失了。
